王采荆道:“我还等着看三代遗址,走什么走,走了只能看废纸。蒋子玄不留,也像他。”徐慎如又低下头去写信,王采荆叹一口气,在他身边坐下说:“那你这是……诀别信?告诉他一别两宽,各自安稳么?”徐慎如搁笔道:“假,假得要命。蒋子玄要走了,你去送他,你会对他说一别两宽的?”王采荆理所当然地点头:“是啊,否则呢?”他桌子上放着一整沓别的信,还有个本子。徐慎如写完了,先拿了一只很精致的小皮箱,把本子和那些没封口的信整齐地摆了进去。王采荆看着他,问:“还没回答我呢,那你写的是什么?”箱子里是他以前因为太不堪而不曾寄出的情书。徐慎如看了看它们,又拿起那新写的信,才写了一半。他看看王采荆,递过去说:“把开头给你看看,也不碍事。”王采荆接在手里,很迅速地扫了几行:“……我当永远想你,希望你也不要将我忘怀。我曾说自己是在你重回嘉陵时方爱你,但真相并非如此,我在彼之前,曾多恋慕你至数百日夜……现在没有时间再重写什么东西了,我只好将旧的交给你。今朝别后我会念你如同前次,在你想知道的时候,就拆开那些旧信,假装它们是新的罢!君子不应当把早已决定保留的话再说出口,否则何如从前就坦诚呢?但我忽而放纵,在此时竟决意作恶了。原谅我用这样卑劣的手段折磨你,是在辜负你的同时,还要向你博取同情和爱怜。毕竟你还如此年轻,而我已经过完了一生。你赠给我人间的温暖,我却亲手毁坏它……但我终归占有你——我是为此得意的,人在得意忘形时极易自我原谅,所以我便暂时忘记了我的卑劣和自私,并且请你也暂忘片刻。……”还没有读完,王采荆便放下信,重重敲了一下桌子:“你怎么能——你怎么能这样?你这样说,他会怎么想?他以后怎么过,他那样喜欢你——”徐慎如脸色惨白,但是他说:“是啊,我知道。但我没有骗他一个字。”王采荆忍耐不住了:“我从不置喙你们的事,但你这是——你何忍这样残害一个青年人?我不许你把这些东西给他。”徐慎如看了看表,是上午十一点十分。他说:“十二点钟会有人来,如果我改主意,可以和那人一起走。等那人来了,我就会把皮箱给他。”王采荆把手放在皮箱上,像真想越俎代庖替徐慎如写一封信换掉那封似的,但这终究不是他有资格做的。他睁大眼睛瞪了徐慎如一会儿,说:“你太残忍了,我这辈子也做不出这样的事。我不许你这样。”徐慎如低着头回答他:“你可以抢过去扔了,那我就——我亲自去说。”王采荆张口结舌,良久方道:“你不是爱他吗?他会有多伤心,你想一想。”徐慎如拿回了那张信纸。写好了,他就把拿在手里,又拎上那只小皮箱,起身道:“我早就不知道什么是伤心,什么是不伤心了——好了,我想你还没有吃午饭,我们到下面去。”王采荆拉住了他,叫道:“这样你就安心了吗?”但他还扯住了那封信,硬质信纸锋利的边缘在徐慎如指尖划出了口子,血珠渗出来,徐慎如便伸手到他面前,平淡地说道:“你看。”王采荆没好气道:“看什么看。”徐慎如道:“我看自己的血,都觉得是失色的。像是果酱汤汁,番茄,还是什么。颜色很淡的,不像个人了。”王采荆“哦”了一声,不接他话,只道:“那我带你去医院检查眼睛。”徐慎如无可奈何,只说:“走吧,我们到下面去。”萧令望的飞机是在下午一点半钟。徐慎如穿戴齐整,看着被派来的那人。他本要直说,却忽然想起周曦那件事,不知道萧令望会做什么,便改口了,给来人指放在门口的那只小皮箱:“你拿了箱子先过去就好,我还有件事要办。时间不多了,随后到飞机上见罢。”来人犹疑了一瞬,但徐慎如已经穿好了衣裳,站在门厅与他对视,那神情坚决得很,露出罕见的矜傲和冷漠,这使他不敢作声,只得拎起箱子走了。徐慎如在窗帘后目送那人走出了院子,又站着发了一会儿呆,这才静悄悄地上了楼。卧室窗帘遮光,拉上后几乎一片漆黑,徐慎如开了灯。床头灯温存地发亮,照着他脱下大衣搁在旁边的椅子上,然后是西装的外套,最后解开领带,脱了衬衫和裤子,踩上便鞋往盥洗室去了。他在里边呆了非常久,回到房间时,一点半已经过去了。凉而滑的睡衣披在身上,他静静坐在镜前擦着头发,动作却是有一搭没一搭的,显然是在想心事。他想萧令望现在大概看到了那些信件,是他自私而残忍的明证。萧令望会如他所愿,永远爱恋他吗?或许会,也或许不会。他想大约还是不会的,心口便觉得胀满而酸痛,痛得他指尖几乎发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