锦绣一呆,这才知道自己认错了人,赶紧定了定神看过去,眼前这女子无疑是名美女,细长脸儿,蜜糖色肌肤,一双眼珠仿佛带着猫儿般的棕褐色,眼角斜斜挑着,眼波流转,说不出的柔媚。但是,这的确不是明珠。
明珠是雪白皮肤,瓜子脸,下巴颌儿尖尖的,有双杏仁眼,却是单眼皮儿的,唇角还有一颗小小的红痣。虽说十年没见,但总不会变化这么大。
“对不起,我认错了人。”锦绣赶紧道歉,“我是从她老家过来的,很多年没见了,所以……可不可以让我见她一面?”
那绿衫女郎也是一样的话:“从来没听阿姐说,老家还有什么人哪?”
锦绣打住了继续解释的念头。十多年前的旧事,要怎么解释?更何况就算说了实话她们也不会相信。再这么耗下去,今天怕是真进不了这道门了。万般无奈,锦绣只好硬起头皮,撒了个小谎:“我说……我是她妹妹,其实是远房的堂妹,本家的亲戚……”
“哦。”那绿衫女郎终于明白了,轻轻一笑,可是那笑意也是带着几分不屑的。“既然都找上门来了,余妈,你就开门叫她进来吧。”
余妈一边嘀咕,一边万般不情愿地打开了门,“这年头,混出点名目来,多少十万八千里的亲戚朋友都来上门打秋风,落魄的时候又都不知道躲在哪里……”
锦绣听得分明,却已经顾不得生气,即将见到明珠的喜悦,把一切都压了下去。来之前的再三犹豫,一路上的风尘仆仆、车船颠簸,还有刚才的不快,一切的一切,都比不上心头热切的期待——十年了,明珠,你还好吗?你还记得当年跟在你身后要纸灯笼、要糖人的锦绣吗?你知不知道,现在,你已经是我在这个世上,唯一的亲人了。
那绿衫女郎引锦绣进门,一路想那幢红砖小楼走过去,“刚才你说,你叫什么名字?”
“锦绣,荣锦绣。你呢?我听见你叫明珠‘阿姐’,该不会也是二娘那边的亲戚?”锦绣猜测着,据说当年明珠好像也是来上海投亲的。
绿衫女郎“扑哧”一笑,回头睨了她一眼,“不敢当,我姓苏,本名叫银娣。上海有几百上千个张银娣、李银娣,不过就是为了讨个彩头,引弟嘛……大家都叫我一声阿娣。我也不过是个下边的人,哪敢和阿姐攀亲道戚。不过话又说回来,这几年,阿姐的亲戚好像也实在太多了些。”
锦绣知道她是话里有话,但既进了门,就犯不上再到处跟人家呛气,她说两句倒是不打紧,只要待会儿能见着明珠就好了。只想不到的是,这样一个美女,她居然说自己不过是个下边的人。
才这样想着,一进大厅,一阵淡淡的香气轻雾般地弥漫过来,耳边听见淙淙的细微音乐,光线稍暗,锦绣莫名其妙地心里一荡。抬眼看时,先看见一套又长又阔的西洋皮沙发,两个十八九岁的少女正肩并肩、头碰头地坐在一起翻看一本画册,见有人来,也不过略抬头瞟了一眼,连个招呼都没有,就继续翻起画册来,好像进来的不过是家里的小猫小狗。她们俩一个穿着珊瑚红软缎长衫,一个穿着家常的月白丝织小褂,却梳着一色油光水滑的一条长辫子,明眸皓齿,眉目如画,端的是一对玉人儿。
阿娣招呼她:“你先在这边坐一坐,阿姐正睡下午觉,过会儿就该起来了。”
锦绣只得在远远一张高背椅子上坐下来,把手里的皮箱放在自己脚边。来的一路上想过很多遍,明珠这边会是什么样的光景,见了她,是高兴还是惊愕,只没想到,她居然生活在这样一个地方。
阿娣叫小丫头来倒了茶,也径自出去了,竟把锦绣一个人晾在那里。锦绣尝了口茶,清香满口,不过是冷的,怕不是别人喝剩下的吧?但实在是渴急了,也顾不得那么多,一口气喝了个精光。
茶杯已经空了,没有人来续添,对面沙发上的一对少女自顾自看画册,小声说笑,仿佛当她不存在。不知道为什么,时间过得出奇的慢,那墙角立着一座镶金的木钟,钟摆隔很久才滴答一下,锦绣愈来愈觉得不安,在椅子上如坐针毡。这里一切精致华丽,美不胜收,更有许多她见也未曾见过的新鲜玩意,但是,却总觉得一脚踏进了别人的地方,她那风尘仆仆汗渍斑斑的衣裳,凌乱的头发,连同紧张拘谨的姿势,都好像跟这里格格不入。
终于,过了很久之后,楼梯上终于传来轻轻的脚步响。锦绣“呼”的一声,情不自禁地站起身来,七分欢喜、三分忐忑,是明珠吗?是明珠下来了吧!
盯着那楼梯,她先看见一截纤细玲珑的小腿,踩着双日本式的彩绘木屐,然后是粉紫色织锦睡袍的下摆,被腰带束起的纤细的腰……再往上,是素手上的一柄檀香木扇子。明珠下来了!
她的头发是烫过的,乌黑而鬈曲,多年未见,没想到个子已经这么高挑。果然还是一张雪白如玉的瓜子脸,没有化什么妆,嘴唇淡淡的十分优美,唇角却点着一颗鲜艳欲滴的小小红痣。想是刚睡了午觉起来,她还带着几分说不出的慵倦,可是,锦绣再也无法形容她的那双眼睛,到如今,才知道书上说的“眼儿媚”是个什么意思。
锦绣看着明珠一步一步走下楼梯,坐到对面,才发现原来自己一直屏着呼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