耳边时不时传来隔壁床阿栋的磨牙声,林旭睁开眼,出神地望着窗外蜿蜒横亘的群山轮廓。明明已经累到极点,却仿佛丝毫没有睡意。黑暗中,他呼出一口气,终于摸出手机,调出消息界面,在屏幕上打了两个字,再将早已记得滚瓜烂熟的那串号码输进收件人栏,停顿半晌,手指却迟迟没有按下发送键。这些天,程云清白班连着夜班连轴转,几乎耗光了所有的精力。此刻,她正站在办公室的窗前,将目光自窗外的旖旎璀璨灯火中收回,从口袋里掏出手机,垂眸划开屏幕,又查看了一遍,依然没有未接电话,没有新消息。见过连泽后,尽管程云清也一直在努力说服自己,没有消息就是最好的消息,却无法克服情绪的七上八下。但这个夜晚并没有给她太多焦虑的时间,有一辆去郊县的旅行团大巴,在回程路上遇到个醉酒飙车的,两车相撞发生了严重的交通事故,急诊爆满,电话打到各科叫支援。程云清连忙下楼,抢救室门口已经乱成一团。有穿制服的交警,有收到消息不断赶来的家属,还有实在没地方躺临时安置在走廊的轻伤病人,她好不容易穿过拥挤的人流刷卡进去,就看到连骨科的徐副主任都在搭手做清创。“程云清!”某个床位边有人大喊她的名字,程云清逡巡一圈,看到角落里拉着帘子的床位探出半个身子,普外的李主任摆手道:“过来。”程云清几步跨过去,刚站到床边,就闻到浓重的血腥气混杂着难闻的酒气。“怀疑颅脑出血,估计脾都碎了,清创也得做。”李主任把除颤仪放下,“三楼现在已经空出个手术室了,你跟我上。”程云清看了一眼,情况确实十分危急,“家属在吗?”“可能在外面,你去找一下,签好字就赶紧上来。”李主任从鼻子里挤出一声轻蔑的冷笑,“要是家属不在,没及时签字,我们也没办法。”李遇是医科大三附院的明星医生,三十五岁就当上了普外的大主任,平时喜欢针砭时弊,社交媒体账号活跃度和粉丝量都很高,出了名的侠肝义胆,处事大而化之,突然这么生气,肯定是有内情的。来送检查结果的普外实习生一路跑得满头大汗,但总算在两人边侧身向外走边交谈的路上,解答了程云清的疑问。原来这人就是这场车祸的罪魁祸首,年纪轻轻不学好,酒驾肇事害了一整车人,大巴车的司机当场死亡,上面的乘客大部分还都是前途无量的法学院的学生。实习生愤愤不平道:“程医生,你说这种烂人是不是有报复社会的倾向啊?”程云清没接话,这里连故意杀人犯和毒贩子都抢救过,再气愤,医院也总归是救人的地方。口袋里的手机消息提示音突然响起来。程云清本以为是院内系统发送的办公通知,下意识划开查看,却发现是一个全然陌生的号码,内容只有两个字——“平安”。她正疾走的脚步不由得定住,眼眶突然酸了下,身畔的实习生不明所以,问了句,“怎么了,程医生?”程云清轻笑着摇摇头,“没事。”她将手机收起来,走出抢救室,站在门口扬声问:“潘文家属在吗?”立刻有两个老人围了上来,“在在在,我们是潘文的父母。”四十四、收网程云清尽量长话短说:“潘文的情况很不好,要动手术。这些是告知书,你们看过以后尽快签一下。”两位老人看起来很慌张,面对那些印满密密麻麻小字的纸张明显不知所措。实习生伸手接过来程云清手里的东西,“程医生,李主任说让你尽快上去,这里交给我来吧,他们签好字我就给手术室打电话。”“越快越好。”程云清强调道:“确认传染病。”“嗯,知道。”实习生保证:“程医生放心。”程云清把水性笔重新插回自己的上衣口袋,一路小跑着从人群中穿梭来到手术室,换好衣服清洗时看到李遇已经做好术前消毒准备,跟他打招呼,“李主任。”李遇脸色依然很不好看,手术室里站着的医护人员心知肚明这里躺着的就是今晚这桩惨剧的始作俑者,气氛明显比平时凝重许多,但也没人多说什么。潘文的情况比预想中还要严重,程云清这台开颅血肿清除术是最常规的神经外科手术,不到四十分钟就顺利关闭伤口。李遇开腹之后看情况不行,又叫了心外的人上来,在各科通力协作下,潘文奇迹般地暂时脱离生命危险。一阵兵荒马乱过后,只剩下李遇在无影灯下聚精会神地缝合着伤口。他是普外的一把刀,本来这种辅助性工作都是交给助手来做的,但今晚情况特殊,人手不够,程云清想了下,主动请缨道:“李主任,还是我来吧。”李遇手下动作不停,深深叹口气:“你这都连着几班倒了,回头刘老师知道肯定要骂我的,怎么能把他的得意门生当苦力使?就剩下一点儿了,我直接做完得了,别沾你手。”程云清领他的情,轻声“嗯”了下,却没出手术室,还是站在一边。手术室里一片安静,器械护士像是有些走神,在将李遇递过来的手术钳接回去时突然失手掉在了地上,骤然响起的叮里咣当声格外刺耳,她自己被吓了一大跳忍不住“啊”了声,程云清皱了皱眉,就看到李遇手里的镊子抖了下,夹着的针一下子崩开,刚好戳在了他右手拇指指腹上。李遇忍不住轻嘶了一声,程云清心里猛地一紧,“怎么了?透了吗?李主任您赶紧去处理一下,这里交给我。”“没事,就剩几针了。”李遇淡定地把断掉的针扔到不锈钢托盘里,换上新的,坚持把余下的缝完,结束后摘下手套,果然看见一个细小的出血点。他瞪了身旁的器械护士一眼,低声训斥:“又不是第一回进手术室,有什么好大惊小怪的?”护士本就内疚,低着脸没敢吭声。李遇刚要起身,手术室的门忽然从外面打开了,普外那个实习生气喘吁吁地站在那里,语速极快,“潘文的家属突然改口,说……患者hiv阳性。”程云清愣了下,忍不住倒吸一口凉气,“确认了吗?”实习生摇摇头,“检验结果还没出来,但家属说得很肯定。”告知书是程云清负责找潘文家属签的,说到底,这件事她是有责任的。程云清回头看李遇,他已经开始按照流程处理伤口。再顾不上别的事,她强迫自己镇定下来,对实习生说:“给院感科打电话报备,李主任刚才……针头刺伤,高危暴露。”犯了错的护士没忍住,开始抽抽噎噎起来,“对不起,李主任,我……”李遇反倒开始安慰她们,“哭什么?及时处理,吃阻断药,不会有事的。”程云清不知道要说些什么,签完字出来时,手术室门口围着许多人,除了交警,好像还有各种媒体的记者。焦急等待的潘文父母看到程云清,立刻迎上来询问手术结果,她克制了t?下,到底没忍住,质问道:“术前问你们的时候为什么不说?”两个老人没得到自己想要的答案,相互对视一眼,忽然抓住她白大褂的下摆跪在了地上,哭喊道:“医生,他也是不小心被人传染的,他也不想得这个病啊,你们可一定要救救他啊,求求你了……”程云清蹙眉,她最应付不来的就是这套,下意识想拉他们起来,但最近这段时间的极端低落情绪和高强度工作,加上李遇这件事突如其来的冲击,低头瞬间的晕眩差点让她昏倒。程云清闭了下眼,试图缓解下头重脚轻的感觉和愈演愈烈的耳鸣,她保持直立的体位站在原地,任由他们跪着,“就因为你们刻意隐瞒,外科的李主任职业暴露了,如果真的感染……你们知道他每年要做多少台手术吗?能挽救多少人的生命和家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