六子猛地摇摇头,“让我说下去吧,公子。”
他的手微微颤抖着抚上自己的脸颊,“他冲到那个富绅的房里,用花瓶将人砸晕了,他拉起秋儿的手,拼命地跑,跑啊跑啊,却怎么也跑不出偌大的饭居。秋儿狠狠地甩开他的手,她哭着对她哥哥说:‘哥啊,已经晚了。’但他哥哥不懂,怎么就晚了呢,他们马上就能逃离那个魔窟了。秋儿没有一点犹豫地冲向了不远处的水井,一头栽了进去……”
“他站在井边早已看不见秋儿的身影,他的手使劲地往水里捞,捞啊捞啊,却连一点水面都碰不到。他感觉自己的天都塌了……”六子哽咽,泣不成声。
“六子!你别说了……”小飞抚着六子微微颤抖的背,哽噎难言。
六子缓了缓,继续说道:“他那日没有离开,就躲在不远处的酒窖里。透过酒窖的缝隙,看着那些人将已经面目全非的秋儿捞了上来,秋儿小小个身躯,肿胀得不像人样,看着那帮人吓得屁滚尿流,可是他却没有半点觉得痛快,只觉得他的心都要碎了,恨不得能冲过去,抱抱他的妹妹,带她回家去……”
原来,六子那日并非想要放火,只想杀掉凤凰居的老板报仇,但他却在老板房外听见了一些骇人听闻的事。
那夜,因为秋儿的自杀,凤凰饭居召集东城内各大富绅老板,一齐商讨秋儿的事。死了一个人,在他们的口中,就好似吃饭喝水一样的稀松平常,他们没有因为秋儿的死感到恐慌与惊惧,反而在忧虑盛会的最后一日,没有女孩子该如何是好。
吕斯却突然提出要在西城重新找个少女来,他们培养凤凰女儿不是只有一位,还有许多备选,只是年龄还未满十二,相差不大,但也可以李代桃僵。
那些富商听闻,或许是觉得此法甚好,竟不再讨论秋儿的事情,反而开始推杯换盏,酒过三巡就说起了过去那些凤凰女儿,不懂得享福,明明给了她们泼天富贵,她们却一心求死,他们言语嘲讽,只觉得西城的贫户注定一辈子的泥腿子。
他听着这些话,只觉得恨意滔天,怒目而视这几个人恶心的嘴脸,这些人,都该死!
他从厨房顺来火折子与清油将整个厨房都点燃了,整个大厅精雕细琢的木质结构,轻柔的纱帐,瞬间被火舌吞噬殆尽,看着大火熊熊而起,不够,这些远远不够,连通着周围的商铺,一个都没有漏掉,他肆意地泼洒着清油,丝毫不在意自己会不会被烧死在这场大火里。
愈烧愈烈的大火,烧毁了大半个东城。
小飞以为他绝无生还了,坐在满目疮痍地街道旁为他燃烧纸钱,却看到了他,他浑身被黑烟熏得辨不出原来的模样,恶狠狠地眼神,仿佛是地狱中爬出来的恶鬼……
小飞想要带他回去,但却被他拒绝了。因为原来的那个他,已经陪同秋儿一起投入井中了,已经被大火烧死了,他想以一个新的身份活着。而小飞也坐实了秋儿哥哥死在了大火里,他每日悲痛欲绝,甚少与人交往,形单影只,为了给藏匿起来的他送生活补给。
他漫无目的地在外游荡数日,这场大火并未烧死所有的罪人,索性他自己本身就是个不存在的人了,干脆装鬼让这些人这辈子都不得安生,所以便有了夜半人哭泣,白日纸贴窗的传说。
随着时间的推移,他白日都会躲在东城倒塌的房屋下,傍晚便在凤凰祭台上哭诉,或许是因为巧合,他发现凤凰石塑上有个圆孔,那个圆孔能将自己的声音放大,若是对着它用力吹气,里面的东西还会发出一种非常尖锐的声音,他将这件事告诉了小飞,于是小飞每晚都会帮他在凤凰祭台吹响凤凰的低鸣,逐渐的镇上开始还是流传凤凰嘶鸣的传说。
直到有一日,憨直胆大的于三,正值年轻气盛,他顺着声音的来源,发现了祭台之上的小飞。
那一晚,小飞隐去了秋儿哥哥活着的事实,告诉了他一切的真相。
于三心如死灰,他曾多次同村长参与凤凰祭祀的事情,为此他还沾沾自喜,如今得知真相,恨不得以死谢罪,小飞拦住了他,但他却在凤凰祭台前长跪不起,磕了整整一夜的头,只为赎罪。
次日一早,直到有村民发现他,见他风僝雨僽,询问时,他只对外说是昨晚见凤凰泣血,心中惶恐不安,只好长跪不起。
当他将这事的真相告知村长与于二时,二人像是瞬间苍老一般,愁云惨淡,久久垂头不语。
这次之后小镇沉寂了许久,村民皆似惊弓之鸟一般,直到一场婚礼牵出了又一场风波。
吕斯大婚。
大火那夜,吕斯被派去安排新的凤凰女儿,他便独自去往西城,安排好了一切,他并未着急往回赶,而是直接进了与他相好的陈寡妇的被窝。
侥幸逃过一劫,他心中后怕,但也觉得庆幸,便同那陈寡妇成了亲。
这也让小飞与秋儿哥哥看到了一只漏网之鱼。
小飞借着吕斯喜钱给得颇丰的由头,请他喝了一场夜酒,半路送他回家,特意将他领至一口枯井旁,悄声离去继续同人喝酒。
而吕斯刚巧看到早已藏身枯井的秋儿哥哥,黑发披散,面流血泪,嘶声哭诉,那双血红的眸子,死死地盯着他的双眼,从井底慢慢朝他爬来。
秋儿哥哥与秋儿同胞兄妹,长相本就相似,装扮起来就更加相像,这也是为何吕斯大惊失色的缘故。所有人都以为秋儿死在大火里,但他却清清楚楚的知道,秋儿确确实实是死在水井里的。
吕斯死了,秋儿哥哥亲手戳瞎了他的双眼,吕斯死在了他的房间内,没有一人看到,也没有一人知晓凶手是谁,因为凶手本身,就是个死去的人……
这件事的发生,如同一滴水,滴进了热油锅里,刚刚平静下来的镇子又像炸了锅一般,人人自危。
朝廷派下来的候官来询问,小飞当日确实与吕斯一同饮过酒,但是吕斯中场就离开了,小飞也有一群人证明他并没有作案时间,这件案子就此搁置了,逐渐成为一桩悬案。
而秋儿哥哥,也以一个逃荒者的身份来到了这座小镇,他衣衫不整,灰头土脸的来到众人面前。男孩子本身就长得快,小半年过去,他身高抽条,身形瘦弱不少,随着日渐推移,他脸上的泥也是一天比一天厚,像是一个天然的面具,也从未有人将他与秋儿哥哥联系到一起。而他,就是六子。
一直处于水深火热人心惶惶的小镇渐渐地也平静了下来,但是曾经的那些事就如同在村民心中藏下的一颗雷,说不准什么时候就会被引爆。
时间飞速流转,直至上个月,也就是半月前,刘氏兄弟又回到了村子,他们好似虚张声势一般,大张旗鼓的要重新祭祀,就如同冯宸所说的,越是害怕什么,越是故作不以为意。
这么多年,这些幸存者的心里,也同样埋着一颗雷,一颗锥心刺骨,总觉得随时就要引爆的雷。
多少年来,他们寤寐辗转间,总是在脑海中重现那场照亮整片天空的大火,热气扑面的感觉至今无法忘怀,那深夜中隐隐约约的哭泣的声音,那回荡在房前屋后的凤凰嘶鸣声,还有那秋儿被水浸泡后肿胀的肉体,好像就悄悄埋藏在某一口水井中,这种煎熬,让他们彻夜难寐。
但他们没有一个人再敢踏足这片土地。
刘氏兄弟即使没有亲眼目睹秋儿的死亡,但却足以让他们心中惴惴难安,也正因为他们没有亲眼目睹,所以还有勇气回到这个被诅咒的镇子,来验证他们心底的那个可能,这一切,可能是人为的,而并非是凤凰的诅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