俨四摊开?左手,“把东西还我。”高晴双指夹住绣鞋和笔,统统丢给俨四,却留下了那只锦囊,他?宽大的手掌摊开?,把锦囊放到眸子下面,“我倒是要看看,这里边藏着什么唬人的东西!”言毕,他?就要打开?。俨四虎扑过去,无视伤痛,在?高晴腹上实实在?在?顶了一头。高晴被干翻在?地,凭着过人的力气,挣脱出?双臂,直挺宽背,将锦囊举过头顶,“你不?让我看,我非要看!”潘都尉揉着太阳穴,看着两个?半大孩子打成一团,扬起?头,撑着腰,又?默默叹了一口气。锦囊里的东西被拎了出?来,露出?一截鹅黄锦缎,上有朱砂印迹。这东西——抱着高晴大腿的俨四没能一窥,高晴却看清楚了,他?眸色一闪,迅速把东西塞回锦囊,踹开?俨四,站起?来,把锦囊当成破烂一般丢给俨四,拍拍铠甲上的灰。俨四踉跄着站起?来,即使是黑色的绑带也能看出?肩膀处渗出?许多暗红的血——他?的伤再一次加重!他?把锦囊塞进里衣。高晴手的摸向自己的后脖,头摇来摇去,嘴里嘟囔有声,一个?劲吸气,突然抬眸,正视俨四的眼?睛,“你小子!真野路子是也!我算是服了你!你到底什么来头?”锦囊里有什么?俨四此刻没有心情去琢磨这个?,更何况也远没有到太真说的需锦囊救他?的绝境。俨四突然想起?与?他?一同陷入困境的小武卒,问:“老幺怎么样了?”高晴用白眼?打量潘都尉,没有接话。潘都尉微眯起?眼?,淡淡说:“高将军救回来了,却也死了。他?罔顾军纪,擅自出?城追击敌寇,按军法,于军前砍头,昨儿就走了。”老幺听从长官之令,奋勇杀敌,本以为是军功一件,却只换来一个?砍头的结局!他?这样的死法,甚至不?能在?身后给自己的家?人带去朝廷犒劳阵亡将士的封赏,留给他?们的,只能是屈辱。俨四一口血涌上来,喉咙里“呼噜噜”发出?痰音,他?一撇头,吐出?一口浓血来,他?问潘都尉:“我也罔顾军纪,你们怎么不?砍我?”潘都尉说:“军纪里也有规矩,罚不?上伤兵。你的胳膊断了,若非医救得当,早就废了!”俨四又?问了一个?问题:“这么说,这件事情的始作俑者王卒长也没被砍?”潘都尉轻叹一声,“小俨啊,好好休息。王卒长他?被敌军砍断了小拇指,也歇着呐。你应当知道?,虑多伤身,多思无益。”高晴又?道?:“小子,我提醒你一句,在?军营里,你不?是一个?人,而是一个?兵。兵不?听命,就该杀。若是有朝一日,你做了将,你更要记着——你做的每个?决定,都决定了一群兵的生死!”伤痛和丧兄弟之痛一并折磨着俨四,他?感觉自己都要被压垮了,他?咽下最后一口微弱的气,逼迫自己挺起?胸膛,问了最后一个?问题:“春儿的尸身在?哪里?”潘都尉带着俨四来到将士埋骨的土丘。四五个?兵士正用铁锹挖新坟。死去的武卒一排排放在?地上,上面蒙着白麻布。俨四看到一块白麻布底下漏出?一只抟紧的手,手下枕着一只小黄布袋——从那个?袋子里,严春总能变出?各种不?可思议的吃食。俨四抢过兵士的铁锹,把用脚铁锹踩进黄土里,就算肩上的伤一次又?一次崩开?,他?也要亲手给严春挖坟。铁锹挖弯了,他?就用双手去刨,刨到指甲反起?来,鲜血淋漓,也不?肯停。高晴靠在?不?远处的一棵树上,默默盯着俨四的一举一动。一个?时?辰后,坟终于挖好了。兵士拿来木板,左右一望,问:“谁会写字?”俨四抢过木板,跪倒,拿起?笔,却发现右臂挂着的筋快要从骨头里扯断了,他?握笔的手臂剧烈颤抖,左一划,右一划,非但没落笔成字,反而徒增了几笔难看的墨迹。高晴走过来,如山一般压到俨四身前,横出?手臂,摊开?手,“拿来,我帮你写。”俨四僵直脖子,背不?抬起?,没有搭理他?。高晴矮身,一把抢过笔,折起?膝盖,不?耐烦问:“叫什么?哪里人氏?”俨四郎声说:“高雨,洛北人氏,年十五,终十五。”高晴整个?身子滞住,如被抽了魂魄,他?砸了笔,猛地蹿起?来,一脚踩在?俨四的右肩上,用皮靴蹂躏他?的伤口,一手拎起?他?的衣襟,“有种,你再说一遍!”俨四抬起?头,黑眸里满是雾色,茫然不?知伤疼,他?仿佛不?知自己置身何乡何地,头任由高晴晃来晃去,道?:“高雨,洛北人氏,年十五,终十五。”“严!止!厌!”高晴一脚把严克踹进挖好的坟洞,他?从上睥睨他?,“是你,害死了我弟弟!我高晴与?你有着不?共戴天的仇!”高晴踉踉跄跄走到尸体?旁,一个?个?掀开?白布,待见到严春,喉咙里滚出?一个?低声的呜咽,扛起?自己的弟弟的尸身,离开?了。潘都尉也终于知道?了裕王座下这尊佛是北境来的一匹狼崽。严克蜷缩起?身子,如母亲胎里的婴儿一般抱紧自己的手臂,他?的泪终于淌下来,顺着他?的下巴,淌进冰冷的黄泥土里,随少年的心血渗进这座狭小的冰窟。春儿睡在?这里,该多冷多寂寞啊!有刚取香烛回来的兵士走过来,茫然瞧着他?人,举起?铁锹,往坟里盖土。黑土砸到严克脸上,比刀还利,比冰还冷。那个?填坟的兵士被人唤主,朝底下张望,吓得坐到地上。天上砸下雨来,如线头一般的雨丝钻进新坟,那坟堆里没有尸体?,却躺着一个?哭泣的少年。不?,桃州一役,再无少年。严克魔怔一般重复一句话:“春儿,哥错了。”他?嘶声力竭:“春儿,哥错了。”“你回来!”有什么人在?哭。李凌冰想大概是后宫里某个?寂寞的女人在?闺愁。自寿宴献舞,她回来就大病一场,她曾起?誓不?用药石,如今圣人的丹药也不?再送来,她苦苦熬了三个?月,终于缓过些许精神。李凌冰病着,连带皇后也卧床不?起?。这一日,李凌冰才能下地走动,皇后就传话过来,让她去皇后宫里奉药侍亲。她心中?虽疑虑,却仍是仔细梳妆,命小霜提着一食盒蜜饯,去了皇后宫中?。皇后宫中?没有药味,倒是有一股子丹炉里的烟火味飘出?来。宫女将李凌冰引到一间小殿室,禀告说皇后正在?沐浴,让她稍待一会儿。那宫女朝小霜招招手,耳语几句,拉扯着面有难色的小霜离开?了殿室。“砰”的一声,殿门被重重关上。李凌冰久病初愈,身体?尚虚,被这一声关门声吓得心惊肉跳。她眼?皮也跟着跳动一下,左看看,右看看,这殿室里竟然没有一个?宫人内侍!她心下立刻警铃大作,跑到殿门前,用双手向外推门。可任凭她怎么用力,就是推不?开?殿门——门被人从外面闸上了。李凌冰用肩膀撞门,撞得肩膀发麻发硬,却仍是撞不?开?门。她将耳朵贴在?门上,没听到人声,又?把眼?睛靠近门缝,门外有一两个?人影晃动,她呼喊:“谁在?外面?马上给我打开?!”门外的脚步声由重变轻,由轻变无。李凌冰再从门缝瞧,门外的影子还在?,如同无声的幽灵——不?,是两尊冷面的门神。李凌冰回过身,背靠门,身子一点点下滑,她坐在?地上,折起?腿,把头埋在?膝盖里,浑浊的呼吸声一次次漫上她的耳朵,她觉得自己又?烧起?来了,手脚软若无骨,浑身酸痛无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