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次是用一种新研究出来的办法。
现在是阴历月初,一钩新月升起的时候,他们集合好了,从树林里出来。新月遭到了普遍的诅咒,谁也希望快有一块黑云把它遮祝但当他们接近铁路的时候,月亮就像很懂事似的落在山后去了,这都是指挥人员事先算计好了的。他们在离铁路十几丈的地方,伏在地上掩护起来。变吉哥看见芒种带着队伍爬到路基下面那里去了。
大地有些颤抖。有一列火车隆隆的从南方过来了,不久他们看到北边不远是一座小车站,车站上的红红绿绿的信号全点着了。列车在他们面前还没有过完的时候,芒种的队伍就站立起来,列车一过去,战士们就跳上路基,一个人举起大锄刀劈开了铁丝网的栅栏,回头招呼人们快过。
他们在铁路上跑过,有些没有见过铁路的人,还俯下身子摸一下铁轨。
沿线的电灯和车站上的信号唰的一声全灭了,敌人已经发觉,可是它那一辆预备在车站上随时准备出动的铁甲战车,现在却开不出来,它的道路被刚刚要进站的这一列客车挡住了。铁甲车和列车,愤怒的慌乱的吼叫着,等到它们错开,我们的人已经过完了。
铁甲车还是冲了出来,芒种他们伏在地下向它she击。
过了铁路是一段急行军。因为不只要防止敌人的追击,还要通过敌人在山口的封锁。这是沙河滩上,人们一路跑着,脚下不是泥沙,就是尖石。
这里的河水,还在结凌,趟水的时候,刺骨的寒冷。
变吉哥替张教官背着包裹,还要随时照顾他。进入山口以后,本来是可以休息一下的,忽然下起大雨来,很多人头一次进山,就赶上了在大雨中爬山的艰难的时刻。
他们从冀中穿过来的薄底鞋,一着水很快就叫山石磨穿了,脚趾不断碰在石头尖上。下山的时候,越战战兢兢越容易被冲下来的红泥滑倒。这一段山路,对于张教官来说,真是艰苦的锻炼,变吉哥有时回过头来,看看他那作为一个画家的老师,在弥漫的风雨里,攀登着高山奇峰,竟没有了任何观察和创作的心情,他浑身流水,脸色苍白,嘴唇发抖,情绪可以说是低落到不能再低的程度了。
绕过几座山峰,雨渐渐停止了,一下到山脚,就奉命休息,人们就不顾一切的躺在岩石上糙丛里睡着了。
一觉醒来,大家吃了些东西,换了换鞋子,就又开始行军。天已经放晴,现在是早饭前后的时刻。一夜的紧张、劳累、惊恐、痛苦,都雨过天晴的忘记了,人们又沉入一种精力恢复、肚子饱、腿有力量的幸福的感觉里去了。
现在,大家才有心情看看山区根据地的可爱的景色。太阳照she在半山腰里,阳坡上的茅糙小屋的炊烟和流散的薄云分别不开。穿着浅蓝色布衣服的妇女们,站在门口。穿着白粗布棉裤的汉子们,披着老羊皮袄,悠闲的抽着烟。小孩子们抱住大雄狗的脖子,为的是不叫它们向新来的同志突奔吠叫。
七十六
随同部队,芒种和老温行进在荒凉和高险的山区。当部队继续向西北进发的时候,简直是一步一登高,好像上天梯一样。部队每一回顾,他们原来驻扎的地方,就好像栽到盆底去了。按照序列,芒种行军的时候,总是走在他那一连人的后面。老温现在是第三班的副班长,正好走在芒种的前面。
老温是顶爱说话的,更好在别人感到疲乏的时候,说个笑话。对于芒种,虽然他时刻注意到:现在他们已经不是在田大瞎子家牲口棚里的关系,而是正规军里的直属上下级,应该处处表现出个纪律来。但是他又觉得自己和芒种那一段伙计生活,不应该忘记,那也是一种兄弟血肉之情,和今天并没有什么两样。所以一有机会,他还是和芒种说长道短。在芒种这一方面,老温看出来,变化是很大的。根据他们那些年相处时的情形,老温觉得芒种没有按照他的预计发展,而是向另外一条他当时绝不能想到的道路上发展了。这小人儿好像成熟得过早了一些,思想过多了一些。当然老温明白,这是因为他负责任过早了一些也过重了一些的缘故。芒种现在的脸上是很难找到那些顽皮嬉笑,在他的行动上也很难看见那兴兴撞撞的样儿了。
老温想起:他们有一次在田大瞎子家地里割谷子的情景。那时天气还很热,地块离家很远,他们提来一破锡壶凉水,主要是为了磨镰,也为了实在干渴的时候喝上一口。芒种割谷的时候,很卖力气,他紧紧跟在老温的后面,老温前进一步,他就前进一步。当时弄得老温很不高兴,他想:如果我不是&ldo;二把&rdo;,这孩子就把我漫过去了。老常领青,照例走在最前面,也回过头来说:&ldo;芒种,慢着点,干什么那样急,没大没小的!&rdo;&ldo;他想挑了我的饭碗哩!&rdo;
老温苦笑着说,&ldo;你这孩子,就不想想,你就是忠心保国,累死在谷地里,田大瞎子也不会给你买口柳木棺材的。&rdo;
老温觉得说话重了些,他看见芒种立时就像撒了气的皮球,半天没精打采。这孩子显然是还有些不明白这长工生活里的种种底细和艰难,他直起身来,低着头到地头上磨镰去了。
他磨镰磨得时间特别长,老温割到地头,看到这孩子正提着那把破锡壶,用里面的清水,冲灌一个田鼠的洞穴。他爬在地上,仄着耳朵倾听那水灌进洞口的嘟嘟的响声,就好像看见了那些小动物因为突然的水灾,家庭之间发生的慌乱一样。
老常的镰也需要磨,老温口渴,很想喝水。芒种却把水全灌了老鼠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