朱翊钧乐了,他已经很久很久没有?这样同旁人交谈了。自他登基以来,旁人不是怕他便是敬他,要么就是如?冯保、张居正一般,将他当做一个未来明君圣主的?标杆,决不允许他行差踏错。就连自小长起?来的?太监小德子,也被?冯保驱离了身畔,不知道到那个宫室里受苦了。而现在的?沈忘,却恰恰好填补了他心中某个孤独的?空缺。那个少年天子在案桌后笑得前仰后合,抚掌道:“沈先生都年老体衰,那张先生岂不是……哈哈哈哈!”沈忘也笑了:“张首辅春秋正盛,岂是微臣可比的?。”他静静地看着那个孤独的?天子笑了半晌,突然想起?了什么似的?,冲自己招了招手:“沈先生,近前来,朕有?话问你。”沈忘依言近前,靠到案桌旁,等待着小皇帝的?金口玉言。朱翊钧身量不高,从御桌探着身子还觉不够,干脆蹬蹬几步跑下殿来,自己扯过两个圆墩,也不顾什么君臣之礼,扯着沈忘坐下,低声道:“沈先生,朕收到了你递上来的?折子,可很多事情朕还是想你亲口讲与朕听。”沈忘见小皇帝故意压低声音,又频频向着大殿门口处张望,心知这场谈话他不想外泄,便也放轻了声音,缓缓道:“圣上想问什么,微臣知无不言,言无不尽。”朱翊钧微微垂眸,思忖片刻,郑重道:“朕就是想知道,那个名叫甘棠的?小丫头,为什么一定要如?此呢?是海家对她不好吗?还是说……她就是想坏了海瑞的?仕途?”沈忘的?眼?睛倏地睁大,有?些?惊异又带着些?许欣喜地望向对面的?少年,他万万没有?料到,这位久居深宫的?少年天子,竟然真的?如?他盼望得一般,纠结于一个籍籍无名的?婢女的?命运,就如?同翱翔九天的?龙垂眸看向土丘下的?蝼蚁。沈忘满足而悠长地叹了口气,道:“圣上,此事说来话长,圣上可有?兴趣听?”朱翊钧着急道:“朕把你千里迢迢喊回来,不就是听……不就是想要知道其中真相?的?吗?”朱翊钧好容易把“听故事”三个字憋了回去,他手里有?一本小德子从宫外寻来的?《沈郎探幽录》,其中的?故事他倒背如?流,可偏偏没有?沈忘查证海瑞家事一案。想来也是,海瑞家事,那“南柯一梦”如?何?知晓?想来这天底下,知道其间来龙去脉的?,也只有?当事人沈忘一人了。可是这话,他不能对沈忘说;他对这位只有?一面之缘的?沈先生的?思念与期待,也绝不能为外人道也。想及此,他又摆起?了帝王的?威仪,轻声命令道:“快讲快讲!”沈忘哪里知道朱翊钧心中的?思忖,微笑颔首道:“微臣遵命。这故事啊,还要从两位豆蔻少女的?友谊讲起?——”沈忘从王微时与韩念允幼时的?友情入手,再到王微时嫁入海家,认识甘棠,承受丧子之痛;及至韩念允追随王微时踏入海氏大门,四位女子相?偎相?伴,互相?扶持;再到环儿?饿死,王微时病逝,终致韩念允、寒花、甘棠争相?赴死,皆原原本本地说与朱翊钧听。随着故事的?跌宕起?伏,朱翊钧或沉默或叹息,或扼腕或凝重,及至最后长久地无言,沈忘尽数看在眼?里。那位少年天子坐在圆墩上,微垂着头,似乎是被?头顶的?冠冕压得抬不起?头来。他想了很久,方才开?口问道:“所以沈先生,你觉得朕究竟该不该……让海瑞重回朝堂?”梦远(三)沈忘一愣,他没有想到朱翊钧连这般官员任免之事?都愿意同他商量。海瑞曾是二品大员,而他沈忘无?非一介小小县令,被天?子拔擢才做了这巡按御史?。而如今,朱翊钧对他丝毫不加掩饰的信任更让沈忘感慨非常。沈忘温柔地笑了,他低声道:“圣上,官员任免这种大事?,您不?该与微臣商讨,微臣也没有资格置喙。”朱翊钧瘪了瘪嘴,圆滚滚的脑袋装模作样地晃了晃,可说出的话却是格外孩子气:“朕知道,可朕就是想同你商量。”沈忘没有忍住溢出唇齿的笑声,惹得朱翊钧又懊恼又有些莫名的欣喜:“沈先?生,朕让你说你便说,案子是你查的,你合该最是清楚才是!”沈忘叹息了一声,缓缓道:“圣上说得没错,案子是微臣查得,其间跌宕辗转微臣再清楚不?过。可是否启用刚峰先?生,却是圣上的选择。治大国如烹小鲜,烹小鲜不?可扰,治大国不?可烦。烦则人劳,扰则鱼溃。加不?加刚峰先?生这味药,微臣相信圣上能够做出最好的抉择。”朱翊钧抬头看着对面的男子,他的眸光干净明澈,不?染杂秽。“圣上未来?的人生还将面临许许多多的选择,或许从心所欲,或许如履薄冰,但只要圣上始终存着今日这份心,无?论圣上选择什么,微臣都心悦诚服。”朱翊钧似是还不?信,轻声反问道:“无?论朕选择什么?”沈忘郑重颔首:“无?论圣上选择什么。”文华殿外,万历皇帝最信任的大太监冯保的脸色却是越来?越白。殿内殿外只有一门之隔,虽然万历皇帝和沈忘压低了声音,可二人的交谈却还是被冯保听了个七七八八。他万难料想,朱翊钧竟然会?这般同沈忘讲话,朱翊钧自小性格倔强,喜怒无?常,除了首辅张居正,他何曾认真听过他人的劝诫?更何况,朱翊钧对沈忘自然流露地亲近之意,那是连对张居正都不?曾有过的。这沈忘无?非是隆庆年间点?的探花,人又远在济南,何以圣上会?如此青睐于他呢?冯保越想越不?对劲,只觉似乎有暗藏的阴谋呼之欲出,赶紧招呼了身?旁的小太监,悄声嘱咐道:“赶紧去找首辅大人,这沈探花,着实不?简单啊!”冯保的忠告在小太监的传递下,迅速投送到了首辅张居正的面前,张居正长眉一扬,心中对沈忘的忌惮不?禁又多了几分。其实,不?需要大太监冯保的提醒,他早已?将沈忘的来?龙去脉了解得清清楚楚,无?非是个品学兼优的富家子,京中可依仗之人不?过是兄长沈念。可是连高拱都被自己斗败离京,一个沈念又能掀起什么风浪。只是……张居正目光冷峻地凝望着文华殿的方向,那里正在进行着一场连他和冯保都不?能近前的密谈。如果他没记错的话,这位沈御史?与戚继光的外甥女交从甚密,身?旁亦有李时珍的高徒,而李时珍背后?之人则是远在应天?的德王,而如今,竟是连圣上也……一个小小的巡按御史?,何以有如此巨大的能量,搅动得整个朝堂都不?得安生,他依靠的是什么,他的欲求又是什么?大太监冯保阅人无?数,更兼之极会?察言观色,他若是都对这位沈御史?起了忌惮之心,那自己更是不?得不?防了。这位沈御史?……不?,这对儿沈家兄弟定有图谋。张居正的心中暗暗有了定断。远在文华殿的朱翊钧并不?知道自己无?意间的举动,引发了冯保与张居正对沈忘的猜忌,在沈忘走后?,还在默默地思?考着那些言犹在耳的话语,圆润地手指不?断地揪着圆墩上的交界处,他想得入神,连张居正走进门来?都没有注意。小太监通报了一遍,张居正也依礼拜见了一遍,却还见朱翊钧呆呆地坐在圆墩上,圆溜溜的眼睛直直地瞪视着地面,仿佛能从中看出明朝未来?百年的大势一般。见此情形,张居正只得以拳掩唇,轻咳了一声。这声咳嗽倒是比什么通秉都管用,朱翊钧自小最怕地便是这位严师若有似无?的咳嗽声,他全身?轻颤了一下,终于从长久地思?考中回过神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