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砰砰——哗——”
焰火复起,在渺渺胸中炸穿出几个空洞,她陷落进去,重被七圣庙那夜般的焦灼和迷茫包围。她甚么也不想做,也无处可去,抱头缩在隐僻的角落里像株杂草。城中人流如织,无一人在意她,无一人给予她分毫的同情或安慰。
一抹烟雾般的灰色身影从她背后的院墙内腾起,又掠过她的头顶,她心境消沉,竟浑然不晓……
……
身影的来处与她仅隔了几堵墙,那里是水月寺圣女殿的所在。甘露教道场多由两教的庵院寺庙改造而成,只是寺院大多规模较小,苏州偌大府城中的这独一处,也仅有三进殿宇。前两殿皆保留原址规制,只在最里一进改供本教神明,依南北二宗教义不同,北宗寺为卢祖殿,供奉教祖卢清之神像,南宗寺则为圣女殿。殿内神尊丰姿秀美,红裙曵云,顾名思义便是那峄州城红莲圣女的化身。
那烟灰色的身影此刻又落回到了圣女殿前。
魍魉再度审视起手中的一薄沓纸笺,干尸样的脸孔上不显端倪,两个深陷的眼眶中闪出精光。就在不到半刻之前,他发现这沓纸笺被一簇细针钉在殿前柱上,遂小心将其取下来查看,才几眼他便心中一突,当即腾身上了殿顶纵目扫视,又在寺院四周搜寻一遍,那送信之人早已没了踪迹。
他暗骂过一阵,返回到殿前细去看那钉入柱中的细针,如所料与从聂无踪颈中取出的同是一物。日间他已着人判明乃是庆云庄的独门暗器。
重展纸笺览上所载,只见当先一页上写着“清凉山舆图”五字,跟着是十数组墨线图形。数月前龙华寺攻打清凉山之时,他亦从行在队,执此图与记忆对照,果然大抵不差。再看这墨图绘制精良,山势地形刻画得一目了然,最离奇之处当属图中细致入微的点圈标注,竟似是庆云庄据以坚守的机关暗道。他至今还记得一两处,这时按图索骥找去,居然都有对应。
魍魉将图堪堪琢磨了数遍,随即将它卷起拿在手里,在另一手的掌心上轻拍,发出一声不伦不类的低笑。也正在这时,他发现尺凫端着集会时的小盏,正呆愣地径直朝圣女殿走去,她颓败不堪,似乎精气俱已枯竭,无力关注其它。
“师妹,”魍魉并不打算放过任何一个消遣她的机会,扬起手中的图纸道,“你这回玩得又是甚么花样?”
枯瘠的后背闻声顿住,尺凫不回身,只淡淡道:“师兄说甚么?我听不懂。”
魍魉更不多说,左臂微震,雾袖中倏忽飞出一条深色的细长武器,那是他周身缠绕的八柄软剑中最长最柔的一柄,道是软剑更似长鞭,名为“长蛇”。那鞭身以纤薄的精钢连缀而成,月光下宛如抖动着闪亮鳞片的妖蛇,追云掣电般向猎物腰背扑杀而去!
尺凫将瓷盏摔落,飞快地掣出了鲛影剑回手在身后一挡。只听两声清音应时而起,一为玉碎叮铛,一为金石铮铮。瓷盏坠地四分五裂,鞭身缠上长剑,长蛇狠狠咬住了鲛影。魍魉力贯鞭梢,欲将尺凫鲛影剑绞落。
他二人师出同门,对彼此一招一式已无不熟知,魍魉几番发力,手法皆被尺凫提前洞明而以巧劲卸了去,同样尺凫欲要挣脱长蛇,也自不易。本来尺凫或还可凭内力的优势逼得对方撤手,但此时她重伤亏虚,也着实无可奈何。如此情势便成了个僵局,除非一方退让或气力耗尽之前,二人谁也无法从对方那里讨得便宜。
见一时拿不下尺凫,魍魉愈加暴躁。他为人偏狭量窄,自觉捉住尺凫痛脚,便肆意据此将她凌辱,数月下来,却未能如愿见到尺凫分毫作恭顺伏低之态,心中总不痛快。这时见她居然出手反抗,怒气不可遏制地暴涨上来,当即不顾后果,抬右足甩出一柄短小卷曲的亮刃来。
那亮刃于空中舒展开来,一分为二,二分为四,四分为八,眨眼间化作八支短箭,分取尺凫头身要害刺去,不知端的者会道自己眼花,此其实为魍魉得意的暗器,名为“肥遗”。
尺凫听声辨形,知魍魉动了杀心,却不闪躲,只用空着的手去探背在身后的那支宽大革袋。革袋被退去一半,露出来一把刀柄半段刀身。只见那刀柄颜色赤红,柄头嵌有一颗晶莹火齐珠,八角形刀镡正面饰有鋄银神兽纹,背面平滑如镜可鉴人影。刀身收于皮质鞘中,隐约可看出刀型厚重,是把极具威势的雁翅长刀。
正在尺凫拔刀出鞘的千钧之际,一条赤色长鞭横空而出,钻入二人之间。只听“啪!”地一声裂响,八支肥遗在距尺凫脚边几寸之处被同时震落,发出一串“叮铛”响声。魍魉一不做二不休,跟着就要进招,忽觉肩膀上搭上只手,于是愤而大叫道:“老怪物莫插手!”
“诶唷呵呵老弟,你且消停罢!”那抓他肩膀之人开口笑道,似对这剑拔弩张的气氛视若无睹。
魍魉充耳不闻,稍一坠肘沉肩,待要甩脱那人之手,忽感肩膀一紧,那人竟无罢休之意。他满腔怒气瞬间转移了对象,但碍于陷在与尺凫的僵持之中不好动手,只能侧头怒骂:“你这老糊……”
这一动,正瞥见抓着自己肩头的那五个指甲盖里,有暗红色涨潮一样地往上泛。那恶潮宛若泛进他心里,把他的怒气登时浇灭了大半,急把差点出口的恶毒诅咒硬吞了回去:“……蜮老,他叛教之事已做实,还有何可说?”他佯装盛怒未息,其实已色厉内荏。
被魍魉称作“蜮老”之人就是短狐。参照玄凝阁那姓楚的评价:功夫不多厉害,惯爱暗器伤人,论用毒更是行家里手。那暗红色的血潮是他得意之作“月下听潮”,淬于指甲之中,要用时由内力催发气化,吸入者生出幻觉,通常会自残至死。魍魉料短狐无意伤自己性命,但那失心疯的滋味他可半点不想体会。
“都是同门,甚么事不好说。”短狐眯着眼睛道。
他差不多有五十岁,穿着件青布坎肩,酱色褂子,头戴皂罗帽,生得可谓其貌不扬:五短身材,龟背驼腰,黄脸膛,斗鸡眉,秤砣鼻,下巴垂着几根黄须。最有特色的是一双小眼,睁着和闭着没甚区别,松垂的眼皮好似两只枯蛾。但从那张薄片嘴里说出的话总是很热乎,语气和善,教人爱听,若不论五官只看笑脸,忠厚绝不输给临清任何一家大商号的老掌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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