格悟从江离手中接过画轴,展开一看,遽然变色道:“施主贵姓?家在何地?”
江离答道:“我姓姜,家住在玲珑山,因妹子病重,淹留在此。”说着扫了眼渺渺墓碑上的名字。
格悟听到玲珑山,已有几分相信,便问:“这画轴是何来历?”
“是家传之物,我自小便见过的。”
“画中这是何人?”
“先父不肯讲,但依我猜,是姜家先祖。”
格悟连道数声“好”,想了想又道:“敢问先公先慈、祖上名讳?之中可有好道的?”
江离分别说出渺渺父母名讳,又道:“先父和祖父耕织为业,再往上就不知了。记得祖母伍氏,在我出生前离家,不知所终,或许入道出了家,也未可知。”
格悟紧问道:“祖母叫甚么名字?”
“祖母的名字,我只听先父提过一次。”
“是甚么?”
江离直勾勾地看着格悟,余烬中一点淡金色的光跳入眼里:“叫做撄宁。”他神情平静道。
格悟神色带喜,叹道:“怪不得啊,先公就不曾提起,施主同尊祖母长得极像?”
江离道:“先父因祖母出走之事心怀芥蒂,从不在我兄妹面前提她。大师怎知我祖母样貌?所以先父教我投奔龙华寺,根由原是在祖母身上么?”
格悟道:“施主不知,尊祖母在我教地位尊贵,被祖师奉作圣女。施主继承了她的血脉,即是我教贵人。”
江离故作茫然:“圣女?是甚么意思?大师的意思,是肯收留小人了?”
格悟笑道:“莫再这收留二字。倘你真是甘露南宗数十万徒众的贵人,龙华寺的尊贵主人,乃我教祥瑞将至。老夫身为住持,负有迎主归位之责。”
江离维显得对圣女之说无动于衷,只道:“大师是龙华寺的住持?”
格悟颔首:“愿为效劳。”又道:“自我掌教以来十年,苦寻六翮而无获,不知施主有何指教?”
江离早知格悟醉翁之意,会有此一问,当即表现得很是为难:“这……”
格悟问道:“施主是有甚么顾虑?”
江离道:“先父曾嘱我,要将画轴亲手交给现任寺主的。我先前不知大师身份便交出画轴,是权宜行事,毕竟若我身死半途,先父一番安排还有甚么意义?况且大师仙风道骨,是得道之人,又非与龙华寺毫无关系。但是至于六翮……先父的确留有句话,可他必要我立誓只亲口告与住持一人。我不敢违誓,大师莫怪咎。”言下之意,对格悟住持的身份尚有所疑虑。
“干爹不必理会,这村夫是想冒名顶替,其心可诛!他知道甚么?答不上来,就想编些鬼话哄赚咱们。依我看就该当割了他的舌头!”绣衣在一旁听见,不住怒骂道。
格悟不语,眼神一刻未曾离过江离:想他先是受绣衣恐吓而不畏避,后献画求助,井有条理,不卑不亢,言语间颇知进退,皆非一寻常村夫能有,倒与其师宋择口中舍身献计,指点千军的伍撄宁一脉相承。纵观眼下,能证明其乃真圣女血脉的佐证有三:其一,他相貌确与寺中红莲圣女之画像极似,不像易容;其二,画轴明示六翮与风灯之关联,本应是仅掌教知晓之事;其三,自己与绣衣自江西北上动作极为隐秘,这次相遇不太可能是被伪造出的“偶遇”。加之他说辞连贯,几找不出甚么明显漏洞,又看他气息虚浮,毫无武力,不成威胁,实有可信的价值。只是一来事过凑巧,人道事巧必妖,不能排除是有人处心积虑做局,寻了这人冒充;二来即便他所称是真,其目的,机心亦不可不防。这些须待一一验证,再做定论。
想通这些,格悟不急反笑,态度和蔼道:“施主谨慎行事,是为我教着想,老夫只有敬重,何谈责怪?这事也不在一时。依我之见,眼下施主既已遇着我等,不合使令妹埋骨异乡,将骸骨送归故乡安葬为妥,你意下如何?”如此提议,显然是为去玲珑山查证眼前之人的来历。
这一问则正中江离下怀:他做这场戏,当先一个原因是为保全乔羽,玲珑山与他们宿处方向相反,可将危险引离乔羽身边,因此垂首道:“全凭大师安排。”
格悟满意点头,接着吩咐绣衣从坟中将渺渺棺木起出。绣衣不情不愿,负气抱怨道:“现在?那还要不要找地方过夜了?起了棺木,还有谁家肯留咱们?”垂手站着不动。
格悟极不耐烦,冷声警告她道:“自己甚么身份,是想要我再提醒你一次么?”绣衣听他如此说,好像想到了甚么可怕之事,忙不迭将尺凫从背上放下来,抽出简板,自去挖那坟去了。
趁此之际,江离稍稍转头,眼神若即若离地点在尺凫身上:虽说格悟暂且拆穿不了他的谎言,可这伪装有一致命缺陷,便是清楚他底细的尺凫。所幸尺凫受了重伤,看来性命垂危,可毕竟一息尚存。眼看她一动不动地躺在那里,一双眼半睁半闭,露出半个漆黑眼珠,大致与死人无异,可那空洞中似有股执意,正将他往里吸。江离不愿闪避,当即直直回看过去,心中愤恨已极:如何想个法子,抢在被她揭穿之前,要教她永远不能开口!
转眼间绣衣已将渺渺棺木自圹中挖出,且将土重新填好。格悟见江离赤脚,于是示意他于棺木之上坐下,随即单手一抄,将他连人带棺一并托了起来,如拈起片浮萍般轻易。绣衣跟着重新背起尺凫,辩明了往玲珑山去的方向。
就在坟前纸钱余烬卷起的一会儿工夫里,这怪异的四人一棺,好似从冥府来拘魂的功曹,已消失得无影无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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