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离猝不及防被抱了住,惊惧之下急忙奋力挣脱,未想零露根本毫无劲力,他手臂只才一挣,零露即刻便塌背垂头,柳条一样向后软倒了下去。江离疾从她身上弹开,躲到一旁窥察反应:只见鲛影剑歪斜,仍插在心口,零露再没有了动静,死活不知。屋中一下静得渗人,那壁厢绣衣的淫声时断时续,显得格外刺耳。
江离惊魂未定,回想适才一瞬,自己竟对零露要说甚么抱着不可名状的期待,那绝不止是欲听她忏悔狡辩,或看她发狂那般单纯。有生以来,他第一次体会到将一个人的性命捏在手中是这般感受,人命的分量原是这样沉重,人性的质感原是这样纯粹。在恩仇亲疏之前,爱恨纠葛之外,他发觉自己首先是一个人。对一个人性未泯的人来说,无论有多么正当的理由,杀死另一个人都是件无比艰难的事。因此他才对濒死者的话语难以忽略,这绝非愚善,也与软弱毫无关系。
而对方只说了“零露”这个无从区处真伪的名字。这让江离茫然。真情假意,仅凭两字又怎能判定?他在黑暗中呆想多时,忽怪自己荒唐:绣衣随时会回来,自己却在作甚?耽搁下去,渺渺的仇还报不报得?一番谋划,难道就付之流水?想想这些,他决心遵从理智,向着零露慢慢走去,重新握住了那鲛影剑柄。快些!勿再迟疑!他在心里催促自己,只消将刀尖推进几寸,没甚么难!
江离手上不稳,割动了伤口,零露上身随之向内一卷。剑光射入她猛然睁开的双眼,她梗起脖子,目光顺着剑身向下,看到自己胸口的破洞,呆滞的脸上第一次有了表情。她忽然意识到了,眼前之人正要杀死她。
江离感到零露的直勾勾的眼神像要穿透自己。在一阵嘶哑尖锐的抽气声后,他听到零露微弱地唤了声:
“爹爹……”
零露的面孔转瞬在温存与悲凉间交替:“连你……也……要……杀我?”
一定是梨酒的缘故。江离当即猜想,意识恍惚的零露竟把自己错认成了父亲。那么对自己的至亲,她总会吐露真情了罢?渺渺死前在清凉山都经历了甚么?天宝宫那个腥风血雨之夜,种种说不清处,眼下若是不问,真相怕就永远埋黄土中了。零露说完一句,眼见又要昏厥,江离想起日间绣衣的丸药颇有灵效,便去她留在屋中的背囊中掏摸,幸还剩有一丸,立即调入水中给零露灌了下去。
等了一会儿,零露倒过气来,梦呓般道:“爹……”又凄楚地哀求道:“……不要杀我。”江离更加确信她生了幻觉,便道:“至到今日,你方知求饶么?”
零露恍若不闻,呆了半晌,轻轻问道:“是不是因为……她?”
谁?江离心中疑道,格悟,还是她的对头?过往的苦主?她做过太多不可饶恕之事,要杀她的人多如牛毛,倒也不必去猜了。于是道:“你恶事做绝,活该众叛亲离,杀你,还缺理由么?”
“我自知死有余辜。”零露的声音在抖,“但当时,天宝宫成了那样……要我躲去霜海楼偷安,我不……我怎能甘心?”
霜海楼?霜海楼竟也卷在这件惨事之中?江离略感疑惑,只是他此刻不想细究,所以继续逼问道:“你还敢提天宝宫?宫中上下近千性命,有一个算一个,皆葬送在你手,你还不满意?”
零露喉间的撕扯稍加急促:“我,我,是……我害死了他们。”她道,“可是爹爹……你在天上,甚么都看得清……我肉眼凡胎,哪能明白?早知如此,何必……当初。”江离听她话中似有悔意,又似委屈,于是斥道:“是非善恶,天理人伦,你哪点不明白?!”
零露道:“爹爹,你果然是为着她……来杀我的么?可我始终不懂……究竟我做错了甚么?十年前……不,十五年前,从你抛下我们走后不久……她就,”零露的声音沉落下来,每次停顿仿佛都是无声叹息,“若早知道……我自沉于鲸海便是……也不必拖累了那许多旁人。”
零露的话虽颠倒混乱,江离至此也听出了大致首尾:早在十五年前,零露的爹爹便有了杀她之意。十五年前,天宝宫之祸尚未发端,格悟还没接掌龙华寺,零露仅三四岁之龄,难道在那时她已与龙华寺有所牵涉?还是说她的爹爹与龙华寺有甚关系?一个幼童能犯下何等过错,乃至不容于自己的亲爹?她口中的那个“他”是谁?对一个幼童来说,有甚么人会令她感到自己的亲爹较之自己更在意那人,甚至会为了“他”而杀死自己?
江离忍不住问了出来:“你说的他,是谁?”
“她是谁。”零露没有感情地重复着,“是谁……是谁……”默然良久,又开口道:“这十年……三千多个昼夜,我时刻都在问自己这个问题。我出卖了灵魂,剜去了良心,枉作走骨行尸……只为弄清楚,她是谁。”
“他要杀你,你怎会不知是谁?”江离逼问道。
“我不知她要杀的是我!”零露的瞳孔忽地跳了一下,“我怎可能想得到?!她原是要我死……所以都是因为我……”又道:“假使我逃去霜海楼……霜海楼便会和天宝宫一个下场,我逃去哪里,哪里就会遭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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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别想靠几句话,就把你做过的恶转嫁给别人!”江离突然被零露的话激怒了,“别以为装出一副受害者的姿态,就能遮过你的罪孽!你口口声声说不愿拖累旁人,张无绍难道不是你杀的?渺渺呢?是不是知晓你往日的行径之人,连我在内,都要被你灭口?”
零露瞳孔剧烈震动:“爹爹,孩儿怎么会……千错万错……都是我错,我甘愿受死……若能如她的愿……爹,孩儿想你啦,这些年,孩儿就如飘萍断蓬,茫茫世道,无一个可信可亲之人,爹,你怎地没有早些来……”她盯着江离说出这番话,忽然手指动了动,抬臂就欲拉他手腕,江离迅速放开剑柄,向旁边退了开去。
“你看清楚我是谁。”江离冷冷道。零露的手摔落在地,满脸茫然,好似不懂。江离见状靠近回去,与她四目相交,一字一句道:“我也曾救你性命,奈何你恩将仇报,杀死我妹子。你今日境地皆是自招,只可说天道昭彰。好教你明白,今日我祁江离杀你不为别的,只要你给渺渺偿命。余下的罪过,你自去地府功曹前去求发落罢。”
“江,离?”零露有所感应,喃喃唤了一声,咬字空洞。须臾之间,她的神情由茫然转为怀念,迷惑,最后定格在了紧张之上,看得出她混乱的意识正在脑海中归序。“阿江?”她将这两个字混在凉气中抽入腹腔,眼神首次聚焦在了江离脸上,随后落上了插在胸口的剑刃。“你……”漆黑的眼珠中终于有了可以读出的内容。
“你既求死,我成全你。”江离握起了剑柄,始终盯着零露的双眼,可适才的对话像一团拆解不开的铁丝哽在他胸中,令他心绪难宁。绣衣若隐若现的声音也在侵扰着他的思绪。清醒过来的零露眼中已与前刻截然不同,有了求生的意志。“渺渺的命你必须抵。”江离避开了那双顷刻由哀凄变作决绝的眼,给自己下达最后的命令,就要将剑柄按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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