孤鸟的身下,有奇峰巍峨,竦拔千仞,峰峦洞谷参差错列,绵延数十里,气象极是雄峻。忽见一峰冠绝,背临绝壑,众山周匝拱抱,状若莲瓣,其中更有三座的峰头并排而列,如三位仙人隔壑骈立,奇的是在那嶙峋绝壁上正有千万株梨花盛放,真个是琼英玉容,雪浪翻空。
孤鸟在三公山上方盘旋了一阵,俯冲下去,落上峰顶一株梨树,花枝震颤,激起一场香雪风暴。
透过孤鸟的双眼,一个身着绉纱宽袍的女子正立在落花之中。在她脚下,崖岩窄长如鱼背,至多只可两人并行,两侧不足丈许外便是峭壁绝壑,稍有不慎跌落下去,便是尸骨无存。女子背对着梨树,发束骨簪,身材合度,那背影透着凄凉,不免令人悬心,更何况她怀中还抱着一个仅二岁多大的女婴。
那女婴因尚不懂事,只好奇而兴奋地不住向四处看,亮晶晶的眼里没有丝毫惧意。见那香雪扑面而至,女婴奶声奶气地咯咯笑着,把手伸了出去,让花瓣在小小的掌中降落。女子见状轻轻托住婴儿的手,将她和她掌中的花瓣一起笼在自己手中,然后对她道:“零露,你也送送爹爹罢。”
(这声音好生熟悉!)
女婴似懂非懂地点点头。于是女子极小心地挪步到崖边,松开婴儿的小手,花瓣像蝴蝶一样飞出,俏皮地旋了几个圈后消失得无影无踪。女婴咧开了嘴,露出一排乳牙,用稚嫩的嗓音叫着,“爹爹,爹爹!”女子一动不动地目视着远方,比群山更加沉默。
这时峰顶聚起了云,云气挡住了孤鸟的眼,像在它面前糊上了层糯米纸。只没多久,那纸又像沾了水似的化了开,梨树对面的峰顶依然如故,先前在那景中之人却有了些许不同。
女子的背影几乎没有变化,头发束得较先前利落,凄凉颓唐之感已经大减,她腿边站着个细手细腿的女孩,显是先前被怀抱中的婴儿已经长大。女子一手紧拉着女孩,另一手将酒壶中的醇浆从崖边浇落。
女孩看着如银线珍珠般落下绝壑的酒液,抬头问女子道:“娘亲,今是爹爹的忌日,可不可以也教我尝尝这酒。”女子带着她往里退了退,将壶递过去,女孩一仰脖,把剩下酒都周进了肚里。酒的滋味与她所想完全不同,她像小狗似的伸出了舌头,皱眉道:“辣嘴!”又道:“不好喝。”女子笑笑不理会,仍安静地望着远山。
不一会儿,女孩好动的本性开始骚动。她想跑开,却被女子拉住而不能。她道:“娘亲,走罢,你日日吃了酒总要对爹爹叨叨,哪来那么多话可说?”女子道:“再等等。”女孩耐着性子安静了会儿,忍不住又问道:“斋主公公要你当斋主的事,和爹爹说了么?”“没有。”“为甚么呀?”女子顿了顿,反问道:“零露想让娘亲当斋主么?”女孩想想道:“不知道。可娘亲不肯当,就没斋主了。”“娘亲不当,会有比娘亲更能胜任的人去当。”女孩不懂:“胜任是甚么?”“就是能做得更好的人。”“哦,可娘亲已经最好了。”女子道:“娘亲怕斋主事务繁多,无暇照顾好你,到时你爹是会怪我的。”女孩煞有介事道:“哦,我也怕你事务多,没法照顾你,爹爹会怪我哩。”女子被她逗笑:“那这斋主就更不能当啦。我明日就去和公公说,过后咱娘儿俩去找个跟这儿一样生满梨花的所在住下,无事一身轻,你说好不好?”女孩认真道:“好是好,可你不当斋主,我们怎生过活?”女子笑道:“就酿梨酒去山下发卖如何?”女孩喜笑颜开:“这个好!强过整天闷在作坊。”
峰峦间云卷云舒,散开又聚起,盖住了女孩的笑声,偷偷改换了人间,不变的似乎只有那峰顶四月的香雪。
女孩又长大了些,已是发蒙的年纪,肌骨看来愈发饱满。这次她没有和女子挨在一起,而隔着几步站在她的背后,垂着头,脸上多了这个年纪还不该有的忧郁。两人间没有任何交流,充斥在静默中的和睦也消失了,气氛压抑沉闷。照例在崖边奠过酒后,女子未作停留,转身向鱼背远端走去,背影冷硬,甚至没再多看女孩一眼。
女孩踯躅不前,似是下了很大的决心才迈步跟了上去。鱼背远端尽头是个石洞,洞口两壁上的字迹历尽风蚀雨剥已不甚分明,但仍可辨别得出,刻的是:
“静思万载凝绝心生无限欢悦坐对千岩皓雪了悟不生不灭”
洞顶写着“石室”二字。洞外十几步处还立有一矮碑,刻“太玄无穷”四字,划出了石室的界限。女孩在界石碑前停下脚步,徘徊须臾,终究未敢过界,此间女子已进到石室中去了。
女孩显得有些胆怯地向石室中唤道:“娘……”隔了半晌,从石室中传出女子的回应:“诸事已经备妥,你们月底前尽快启程,不要误了信风。”口吻生硬,不杂半点私情。女孩顺从地答应了,只仍站着不动,啜喏片刻后,又一次小心翼翼道:“娘近来身子还好么?我平日总见不到你……”“路上务必看顾好你爹爹的棺椁。”女子生硬地打断了她的话,“到了那里,要好自修行,不可懈怠。我近来事务繁忙,你若无必要,勿再来扰,走前也不需特地上来道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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女孩在矮碑旁跪了下去,薄片似的身子也和那石头一样定住不动。她呆愣了好一会儿,不知在想些甚么,然后对着石室恭恭敬敬地磕了三个响头,额头撞地发出“咚咚”的闷响,磕毕颤声道:“孩儿笃志修行,绝不负娘亲所望。今日一别,不知甚么时候才能再见,尽孝日短,惭愧无地。盼娘自己保重身体,教养之恩永不敢忘。”又等了一会儿,那石室只是悄无动静,女孩开始啜泣,由此一发不可收拾地大哭起来,哭声可怜,惊起了梨树上的孤鸟。
孤鸟转眼间越过了崇山峻岭,它舒展六翮,乘风翱翔至汪洋之上,眼前灰云翻滚,身下是无涯无际的海水,海水非青非绿,呈现出蟹壳一样的青灰,白浪在其上画出横斜的斑纹。孤鸟用它极健的眼力,发现了这茫茫水天间唯一的落脚之处,那是一个看来只有米粒大小的白点,在辽阔的海域中十分孤独。
白点越来越大,现出复杂的轮廓:樯桅高耸,舵长数丈,帆如垂云,原是一艘巨屋般的海舟。舟上几个半大的孩子争着用手中的干粮逗弄孤鸟,大些的十一二岁,小的八九岁,衣着相似,个个伶俐。他们像已航行了许久,长日无聊,所以一见有点新鲜,便忙不迭地聚了过来。
孤鸟骄傲地昂着头,擦着顽童们的头顶飞过,落上舱室的尾艄,舱窗只开伴半,露出停放其中的一副棺椁,棺椁之侧倚着那个在峰顶出现过的女孩。她比其他孩子都小,较在山上时更单薄了些,眉眼更加清冷,为人愈发孤僻。其它孩子好像有意避她,呼朋引伴地玩耍,唯独没人来招呼过她。
女孩头枕棺椁,眼望着天。身后的木椁看着崭新,应是临行前新制成的,上刻挽词:
“万枝香雪祭仙骨,一世芳泽付酒樽”
“泽”字左边的三点水写成了两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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