仙子笑道:“妹妹,这位哥儿既已发话,就拣你喜爱的开点几色罢。”
道平迟疑着接过菜单,从头至尾逐一看去,发现往常惯见的菜式这上面一个没有,名字个个起得猜不出食材和制法,最要紧的是价钱都未标出,这教她如何点得出口?万一选择不慎,不知要折进多少银钱,光想都觉肉疼。
她正挠头,却见何忧将手指伸过来,轻轻巧巧地在那“飞鸾脍”三字上一点道:“这是此间招牌,须要点来尝尝滋味。”说得好像不是价值千金的珍馐美馔,而是路边摊铺里的酱菜一样。四耳更是个不晓事的,立刻跟着叫了一声算是附意。
道平被他这下惊得“圪喽”一声,舌头打起了结:“这,不就是鱼脍嘛!鱼脍哪里吃不到嘛……”一壁厢在桌下暗戳戳地拉何忧的袍子。何忧不仅浑然不睬,竟还笑着轻声责怪起她来:“这是甚么话,世宗皇帝钦点的名菜,岂是寻常鱼脍能比?”仙子也劝道:“妹妹尝尝,保管你喜欢!”四耳:“喵,喵喵~”
道平张口结舌,答应不是,不答应也不是,好不容易才忍住没有发作。她赌气似地将菜单塞回给了何忧,叹声“你们高兴就好”,便转开了头,作势不再理会他们任何一人,心里泛着嘀咕:我识得他非一日半日,他家里虽富,却从未见给自己用过甚么大钱,怎么看也不像是会挥霍的人。哎呀,莫不是想事后赖账?凭我功夫,带他溜走倒不难,馋猫我不管,就让它留下抵债。诶,只是若闹将起来,范大官人还见不见了?
“除了飞鸾脍,还要些甚么?”仙子接着又问。何忧阔绰道:“余下就劳烦姑娘代为安排罢,只要时新清淡都可。”仙子得命翩翩飘去,很快托了一个填漆彩盘回来,内盛八色小菜,然后替二人将茶满斟了两盏。
道平拣着素的逐个尝了,美味自不在话下,引得她不时惊呼连连,担心结不起账的烦恼冲淡了不少。
等二人吃罢,仙子们便将桌上的盘盏全部撤去,分别为他们换上一个金盘、一个白玉盘,又有橙丝、香芹、白梅等各式配菜十六样,鲜果八样,干果八样,各色蘸料八碟。这时仙子们分开两队,从中有个以青绢帕裹头,打扮干练的女子推一带轮小桌走出,在道平他们的桌前停下,唱个喏,将小桌上的纱罩揭开,只见里面是个冰雕雪琢似的琉璃盆,有几尾鲜鱼兀自游动,旁边一个木桶,盛着浮有冰块的冷水。仙子道:“二位请赏,厨师要当面斫脍了。”
那厨师更不多话,一手抄起盆边的厨刀,另一手捉出一尾游鱼,去鳞、破膛、剔骨等步骤一气呵成,端的赏心悦目,奇怪的是整个过程中竟没见一点血腥。仙子适时上前解释:“这些鱼在推上来前,会先在下颌和尾部两处用刀割开,放回水中由它自行将血游尽,再倒掉血水,换上新盆,这样做出的鱼脍才会晶莹剔透。”
说话间厨师收起了厨刀,连手带鱼往那木桶中一浸,她的手被冰水冻得有些微红,更衬得那鱼肉愈发洁白。进入最关键的斫脍环节,她从腰间抽出一柄形制特殊的长刀:足有先前厨刀三倍的长短,刀身极窄,仅有两指粗细,无论怎么看都更像是一柄短剑,不似作庖厨之用。就见她将长刀在冰水中快速地一沾,沉肩坠肘之际,道平忽地眼中星芒一现,耳畔响起叮铃之声,定睛细看,发觉是长刀刀柄底部嵌着的一粒黄绿石头正一下下地反光,在那上缀着的一支小小金铃清脆作响。
“叮铃——叮叮铃铃铃——”
长刀优雅地在半空划出弧线,顷刻间似有数只白蝶从刀身下翩然飞出。道平揉揉眼睛,眼看着薄如蝉翼鱼片像活物一样接连不断地从厨师的刀底钻出,长了翅膀似地乘风腾起在空中,微微颤动着飘入自己与何忧的金盘里,纷纷扬扬如梨花细雪般无声无息,不一时便铺满了一层。仙子过来递上银箸:“飞鸾脍,请慢用。”
道平屏住呼吸,把脸凑近金盘,只见那鱼脍雪白无暇,仿佛上好的白玉,又极轻极薄,哪怕气喘得粗了点,都会把它们吹飞走似的。她在道观中长大,虽不需守戒,但早已不惯荤腥,因此下箸时有些犹豫,不由得便看了何忧一眼。
谁知这一眼,却见何忧竟毫不关注盘中的鱼脍,正出神地盯着厨师看。
道平跟着瞧了瞧,未看出了甚么,便回过头来问道:“怎么,你认得这人?”何忧微侧过头:“再斫脍时,你看仔细那刀刃。”说话时眼睛也未从长刀上移开。
道平觉出深意,认真的点了下头,余光瞥到一只肥厚的爪子,正鬼鬼祟祟地正在她那盘边摸索。她惊得大呵一声,劈手从四耳爪下夺过金盘,顾不得银箸,两指拈起鱼脍往嘴里放去。几近透明的鱼脍入口瞬间即刻冰融,说不出的爽滑甘美,令人欲罢不能。道平接二连三,一股脑将满盘吃了个磬尽,才发觉竟忘了配菜和蘸料,犹如猪八戒吃了个人参果。四耳偷袭不成甚是失望,将尾巴在地上打得“砰砰”作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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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时厨师已将第二尾鱼收拾利落,浸入冰水中,也未见她擦拭长刀,只将其在桶内一沾即出,便再次开始了斫脍。道平这次盯紧了那长刀,脸上很快露出惊异之色,情不自禁地“咦?”了一声。
那厨师的动作真可谓书中所言“以神遇而不以目视”,手、肘、肩、腰一体而动,没有半点多余,刀身游走如行云流水,绝无滞缓。也正因动作极快,纵是道平修为精湛,目力远胜常人,若没得何忧的提醒,怕也不会一下注意得到其中深藏的奥妙:
原来那长刀的刀刃每下都是仅以发丝一样的距离擦过鱼身,根本就没有触碰到过鱼肉!
道平偷眼去瞄那几位仙子,见她们并未如先前那样适时地给出任何解说,即明白了自己与何忧的这一发现,乃是向来食客们都未曾察觉之事。她又聚精会神地看了片刻,欲弄懂那刀刃是如何隔空切开鱼肉的,终于从那翩然腾空的鱼脍上找到了端倪。恰才第一尾斫的是鲈鱼,鱼肉雪白透明所以不显,而此时这条金鳞红尾的鲤鱼,鱼脍红肌白理,明艳动人,令她得以看清那厨师每每运刀,就有细如针尖一般的微小水滴从刀刃上甩出,将鱼脍准确无误地击飞到食客盘中,飞鸾脍所以能“飞”。她心中一动,割开鱼肉的难道也是,水?
怪的是这看似十分不可思议之事,她竟好像已不是头回见到。开信刀的刃风缠绕指尖的触感记忆犹新,此刻眼前,不过是舞动于刀刃上的微风变作了水滴。
她凑近何忧,低声问道:“这不会也是……?”何忧略一颔首,目光落上桌案,道平立刻反应过来,手疾眼快地端起了盛有鲤鱼脍的玉盘,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再次成功破坏了四耳的企图。四耳恼羞成怒,发出声刺耳的嘶叫。
何忧苦笑着对仙子道:“还要麻烦姑娘,为我这位小朋友也准备份吃的罢。”仙子以袖掩口偷笑,不出片刻,四耳便得到了一碗用碎肉、鱼骨加鸡汤熬制的粥,并额外加了火腿屑。
道平看它狼吞虎咽的样子,用手指戳戳它的屁股道:“馋猫,你前日差点溺死在河中的时候,可有想到还有享受御宴的一天呀?这就叫大难不死,必有后福。”
她口中在说四耳,心里想到的分明却是自己。十日前那个风雪交加之夜,她与何忧在渡口废庙遭遇从清凉山逃出并重伤的短狐,幸得短狐意外被毒蛇围攻致死才得侥幸生还。未料祸不单行,二人冒雪逃亡时又被闻风而来的绣衣追上,一起的居然还有龙华寺住持格悟。她蒙混不过,与绣衣交起手来,却因毒性未清瞬间落败,生死存亡之际,对方中不知为何竟有人发声相助,而格悟竟也对那人言听计从,绣衣迫于压力,当时遂未敢动手。
试想整个龙华寺,还有谁能让格悟做出那般姿态?无非只有红莲圣女。她至今回想仍觉难以置信,那夜身着烈焰红袍,神情莫测之人不是别个,正是她熟识的祁江离。所以是画轴被发现了么?乔姐姐呢?他们如今是何处境?
虽然玄凝阁暂时放过了他们,但她清楚绣衣绝不会善罢甘休,因想着最危险的地方即最安全,所以连夜又返回了事发的废庙,果见先前中毒失智之人皆已身亡,那毒蛇出没的枯树被火烧成了焦炭,短狐的尸首则已不见,猜想是被绣衣一伙处置了。次日晨间,他们在渡口岸边找到了气息将奄的四耳,它为寻主人拼命跳船游过河来。二人经过合计改换了路途,从僻地迂回来到沧州,一路心惊胆战,好在没有再落险境。
吃过飞鸾脍,仙子们先后又上了热菜和羹汤,道平急于与何忧求证斫脍刀刃上的秘密,故而吃得漫不经心。在端来盛有三四十样蜜露、香膏和饴糖的各色小碟后,仙子终于宣告菜色已齐,飘然退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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