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韫顿了顿,看着宋瑾,似乎也有那么一点出神。
宋瑾也没有着急,眼睛扫过不远处放置的一件件熟悉的刑具,静静地等着。
李韫叹了口气,“宋督主,老夫知道,自己这次是出不去了。”
宋瑾微微垂下了眼皮,没有搭话。
李韫又道,“也罢,事已至此,你有什么事,想问便问吧。”
宋瑾抬起眼来,直直地看着李韫,一字一句,终于把心里放了多年的问题,问了出来,“李大人,当年,事实究竟是怎样的?”
李韫像是觉得有点好笑,又觉得宋瑾的问话在意料之中的,“事实?”
宋瑾握紧了拳头,觉得自己的喉咙里像是含了一口粗砺的沙石,每吐一个字都觉得发痛,“我父亲,从未有过谋反的心思,不是吗?”
满室静寂。地牢里只剩下几个人压抑着的呼吸的声音。
京都里的所有人都不会忘记嘉元十七年的那个秋天。
大楚文人之首,左相宋端,起了谋反之心,在左相府邸搜出龙袍,数位官员都与此事有了牵连,一时之间,抄家的抄家,灭门的灭门。东市刑场的地面被鲜血浸染的一片鲜红,京都中众人草木皆兵,人人自危。
李韫自然也不会忘记。
因为带人查抄宋家的,正是他自己。
李韫与宋端,原本是关系还不错的同僚。
李韫本来是官家子弟。他做官早,嘉钰帝还没继位的时候,他就参加了恩科,成为了他那一年的状元。他的妹妹嫁给了嘉钰帝,在继位的路上,他一家对嘉钰帝也多有帮扶。所以嘉钰帝继位后,他妹妹成了皇后,而他自己做了一人之下的丞相,还是太子的亲舅舅,一时之间荣光无限,风光无匹。
虽然人生得意,但他也不是不知道收敛的人,自从当上丞相以后,李韫兢兢业业,也曾经把手里的事情做的很好。
不算太久之后,嘉钰帝也开了恩科。在这一届的恩科里,有一位特别出众的学子成了状元,叫做宋端。
宋端是个聪明的人。不是夸他有多么的看得清形式,而是那种很实诚的聪明。从水患到蝗灾,宋端靠着自己的脑子替嘉钰帝解决了不少问题,功劳苦劳,加在一起,致使宋端一路升迁,越走越高。
到最后,嘉钰帝竟然把丞相的权利一分为二,让宋端做了左相,而李韫做了右相。
即便如此,李韫也没有过于在意这个人。李家的权柄已经很大了,嘉钰帝不会放心地任由他们发展下去。所以就算是没有宋端也会有其他人分走他的权利。李韫想得很开,对于这种事也是早有预料,所以也不觉得怎样的失落。
可是后面发生的事情,却令他十分后悔,后悔没有在宋端刚刚当上左相的时候,就把他拉下马来。
李韫前半生光明顺遂,唯一的遗憾,就是始终没有一个孩子。而他与他的夫人伉俪情深,又实在做不出来为了一个孩子再娶纳妾的事情来。而他妻子也时常觉得有愧,心中郁结难平,家里送子观音各式各样的供奉了好几座。
幸亏,老天善待他。在李韫三十六岁的时候,他的夫人怀了孕,不久以后便生了一个大胖小子,取名李采。李韫好不容易中年得子,又是在近乎绝望的情况下,得来了这个孩子,自然是免不了要多疼宠一些的,而那个时候,刚好他位置又高,不用提也有不少人上敢着献殷勤。
李韫自己并不太在意这些事情,就有人把念头打在了他儿子的那边。李韫朝廷里事情多,没那么多时间对孩子加以管教。于是不注意之间,李采就有了一群狐朋狗友。
家里溺爱一些,再加上身边的朋友都是一样的做派,李采不知不觉中就养成了倨傲的性子,做事情也没有分寸,全凭自己心意,全然是富家子弟的桀骜无礼。
李韫管了几次,可终究没能架得住夫人的眼泪,想着在京都里,李采惹出的乱子,自己也都能兜住,教育也不急于一时。
可是,他却没有机会把李采教育过来了。
在茶楼里,不知怎么,李采一伙人同别人起了口角纠纷,动起了手。李采手下没有收住,竟将人打死了。那家人悲愤难当,一纸状子把李采告了上去。京都中无人不知右相李府家的大公子正是叫做李采,那户人家可能也害怕官官相护,又害怕下面的官员恐惧于李韫的势力不敢秉公处理,于是便没有走正常的流程,而是冒死拦了左相宋端的马车,把状子呈了上去。
李韫收到消息的时候,就知道事情可能要坏。
宋端其人,是实打实的公正严谨,他若是觉得不对,就连嘉钰帝的错处也敢上折子指出来,性情执拗,像极了读书人的一根筋一般的正直。若是犯到他手里,恐怕是难以收场。
可是为了自家不争气的儿子,李韫也只好硬着头皮往前走了。他准备了礼物去拜访宋端,好言好语只希望宋端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事情过去了也就算了,京都里事多人也多,不会有人在意这些事情。可是宋端却说,他已经把案子提交给了刑部,国有国法,家有家规,犯了错就要处置。好说歹说,宋端就是不肯让步。
李韫没有办法,只能自己去嘉钰帝那里求一张圣旨,希望能够免除李采的罪名。可是毕竟这件事情并不光彩,嘉钰帝也有些犹豫,而宋端竟然趁着这段时间,调查清楚了案子的原由经过,记录在案,下了判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