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雅静也许久不见自己这个朋友了,好奇地往内觑看,只听到一个冷淡如冰雪的声音:&ldo;不懂事,还不请梅先生进来。&rdo;
她听得微有吃惊,秋露并不是姜家正经的小姐,如何能这样大喇喇的训斥姜家的下人?
门开了,一股暖香扑面而来,柔和又轻淡,使人微醺,苏秋露坐在饭桌后,笑道:&ldo;梅先生,请坐。&rdo;转眼看见她,也喊了声,&ldo;雅静。&rdo;
梅久祯出了名的潇洒人物,在佣人搬来的椅子上四平八稳地坐下,笑道:&ldo;叨扰了,苏小姐,不知你还在用餐,冒昧来访,还请见谅。&rdo;
他的目光自然地溜到秋露的脸上,这样正面一看,越发能看出她五官的精致清丽,那眉眼之间蕴含着山水灵气,她的背贴合着椅子,曲线姣好,一脸大病初愈的苍白,肤色带着瓷器的清透,像是锦绣绮罗堆起的一个美人。
她面前的桌上摆着几样粥菜,稀饭熬得水米交融,配粥三样小菜,一样是木耳拌笋丝,一样是辣白菜,一样是切得极薄的酱牛肉,不远处放着一碗银耳雪梨羹,都是极家常的东西。
秋露平静地拿勺子搅了搅粥,悠悠道:&ldo;没什么叨扰不叨扰的,我时间有限,吃了饭还要去办公,只有这段时间能和您见面,有什么要紧事儿,您就说吧。&rdo;
听了这话,梅张两人都是脸色一变。
刚打完了仗,西北军死伤不少,有儿子牺牲在战场上的人家一片哀痛,为此,尽管临近年关,姜重嘉也不得不离家,去各地慰问烈士遗属。
这是明面儿上的说法,坊间流传的小道消息是,姜大帅九死一生脱险,回到大本营后,就有些疑神疑鬼,姜大小姐又不会放下身段哄人,父女之间竟日复一日的生疏起来,有下属建议姜重嘉向姜大帅剖心释疑,姜大小姐垂泪说&ldo;至亲相疑至此,纵富贵已极,终无意趣&rdo;,就避了出去。
让人意外的是,姜大小姐出外抚民,手中的大权竟然下放给了苏秋露。苏秋露何许人也?不过是姜重嘉认的干妹妹,纵然有些许微功,也不值得直接放到这个位置上来‐‐这本就代表了姜重嘉最心腹的位置,先前可没人看出来,姜重嘉这样重视这个妹子,这份亲厚劲儿,别说是干妹子,就说是一母同胞的亲妹子都有人信。
就因为大权暂时掌在苏秋露手里,梅久祯堂堂大学校长,文化巨擘,都不得不亲来拜访她,还要忍受她的轻慢。
在梅久祯心里,苏秋露在见他的时候旁若无人地吃饭,就是轻慢了。
他心下有些不虞,仍是先谢过了政府为学校师生专款拨炭的善举。秋露含了一口粥,咽下去才道:&ldo;不必谢我们,只谢教育部长就行,是他的提议。&rdo;
她秀美的脸庞转过来,嘴角含笑,眼底似有一汪水,晃着意味不明的光,那神态,像是什么都知道,什么都了解。
说起教育部长,这也是梅久祯心中一大恨事,他是在南方派系政治斗争失败后北上流亡的,本以为以他负天下之望的文名,这个职位非他莫属,虽然他并不准备真做这个官儿,姜家也不该不请他!谁知姜重嘉直接把这个职务给了一个弃医从文的后生末学,实在可恨!
&ldo;是,是,周部长尽心尽力……&rdo;他含笑敷衍着,抬头盯着秋露的脸,试探道,&ldo;我们的学生办了一份报纸,新闻司不予刊行……苏小姐?&rdo;
他的眼里,那张美人脸微微笑了,不紧不慢打着官腔:&ldo;哦!有这事儿?你别急,大概是有什么不符合规定的地方吧?&rdo;
早在姜重嘉还没走前,政府就发布了正式文书,宣布将对世面上流行的书籍报刊进行统一管制,力图扫除浮华不正愚昧淫邪之风,姜重嘉指示了文件精神,具体主持此事的就是苏秋露。
京华大学主办的《学报》是一份流传甚广的报纸,面向全社会征稿,上面的文章往来观点辨析,议论尖刻,往往能引起社会的极大关注。作为京华校长,梅久祯也用这份报纸作武器,攻击自己的敌人,宣传自己的观点。官方要取缔掉这份报纸,对梅久祯而言不异于割肉。
张雅静忍不住道:&ldo;《学报》毕竟创刊已久,享誉盛名,真有什么不妥当的地方,难道全社会都没有发现不成?秋露,现在外界已有批评之声,说咱们这是侵犯言论自由,是不民主!你一向是支持民主的,不能眼看着自己落得这个名声吧?&rdo;
她的脸色也不好看,想起过去在学校的时候,苏秋露是何等有见识,何等有知识,何等提倡应当社会保障个人权利,就觉得对眼前这个人一阵失望。
秋露都要笑了。南迁之后,朝廷权威大不如前,各地有识之士又开始鼓噪起&ldo;民主&rdo;之说,一时&ldo;民主&rdo;二字蔚为新潮,街头巷尾,人人口中都念着这两个字,好像这就是金科玉律一般。要是说谁不民主,哎唷,那可是相当厉害的骂人话啦!
&ldo;我哪里敢不民主呢!&rdo;她笑着分辨了一句,不肯松口,&ldo;只是政府做事,怎么好朝令夕改?查禁报刊书籍,这件事是新闻司在做,我也不好贸然插手。至于外界舆论,要想做事,也是顾不得的。&rdo;
她叫人取了一个筐子来,打开叫两人看,说:&ldo;近来,这一套书在学生和青年工人之间流传很广,荼毒了不少少年人,像这样的东西,禁多少也不可惜。&rdo;
张雅静扶着膝去看,只一眼就红了耳根,偏过头去啐一口,显然她也看过这些书,知道那是何等上不了台面的东西。
梅久祯倒是会抓重点,只用他好听的声音讲着官话:&ldo;苏小姐也曾进学京华,当知《学报》断断不是这等淫邪小说可比。这等不入流的小说,禁便禁了,只是《学报》清清白白,被禁何辜?&rdo;
如果有办法,他也不想来看一女子的脸色,只是官府有什么&ldo;文字审核权&rdo;,便是他要再办一份报纸,也要经官方认可,否则便发行不了,还不如先打通官方关节,方可一劳永逸。
秋露似有些为难,半晌才道:&ldo;看在同是京华人的份儿上,我就腆颜向新闻司说说情,他们说哪里该整改,就整改一下,改好了再发行。&rdo;
张雅静隐约觉得哪里不对,只是想不明白。还是梅久祯思维敏锐,立刻意识到自己被她耍了,才要抗议,一边的佣人提醒道:&ldo;到您处理公务的时辰了。&rdo;
&ldo;好,我这就过去。梅先生,雅静,恕我不送了。&rdo;秋露客气地道。
梅久祯一言不发,如果秋露是个男人,他有无数句难听话要说,但他没有刻薄女人的习惯,只好怏怏而去。张雅静站起来向秋露告别,也追着她走了。
放在秋露这里,梅久祯一个失势的文人,根本没被她放在心上。她两口喝掉凉掉的稀粥,看一眼梨羹,吩咐道:&ldo;热了送我书房里来。&rdo;
佣人恭敬地应&ldo;是&rdo;,目送她离开饭厅往书房去的背影。
秋露坐在书房里勤勤恳恳批了半天公文,公文大都是千篇一律,细究起来,全是鸡毛蒜皮的小事儿,只有两份与众不同,一份是养殖场的报喜,上面很朴实地写了今年养出多少鸡多少鸭,产出多少鸡蛋鸭蛋,出栏多少头猪……她用红笔批了个&ldo;好&rdo;,另一份是关于在东北修建铁路要道的报告,是新任铁道部长‐‐她亲弟弟苏英华递交上来的,秋露嘀咕了句&ldo;想得美,哪里有钱修铁路&rdo;,就把这份报告塞抽屉底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