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这一世的时间来看,那是在两年后的今天。纵然今世她不会再让自己落入那样的境地,可是听到冬至两个字,还是不由自主地胆寒,像是伤口才刚覆上新痂,便被人一把掀开。只是,她还不能表现出来,只好默默地抚过伤口,面色如常地听着秦老夫人谈及今晚该做什么口味的饺子馅。早膳后,拾九出发前去着衣楼。今日又是一场很大的风雪,她下了马车走进着衣楼,抖去身上的残雪,径自上楼去了刺绣房。“拾九你来啦。”秋云夕正在忙,抬头向她笑笑,便又继续手上的活计。“嗯,快过年了,这件新衣必须要赶紧做好呢。”拾九进了里屋,将赶制的新衣拿出去,顺着昨天未完成的部分继续刺绣。“今天是冬至,记得吃饺子。”“嗯……府上有准备。”没过一会儿,陆掌柜面色迟疑地进了来,看了一眼秋云夕:“秋娘,你去别的房间做活吧,我有点事要与拾九姑娘说。”秋云夕“哎”了一声,便退出了这间房。拾九放下针线站起来:“陆掌柜,有什么事吗?”陆掌柜支吾道:“有、有一个客人,他想请拾九姑娘帮忙做一件新衣,不计酬劳,只要姑娘开价即可。”拾九见状,心里顿时什么都明白了。她这一生有所牵绊的人数来数去就那么几个,那点名要她做衣服的“客人”除了楚逐她也想不到别人了。厚颜无耻,阴魂不散。拾九沉了脸:“陆掌柜,拾九虽然常在着衣楼向你请教学习,但你也知道,拾九终非着衣楼的人,更没有收钱制衣之说。这无缘无故冒出来的‘客人’,恕拾九不能招待。”陆掌柜在心里连连叹气,平时拾九从来不摆架子,更不会对他冷脸以对,这会儿一听到“客人”二字就沉下了脸,必定是猜到了客人的身份。“唉。”他又何尝不知道拾九不是他着衣楼的人呢,他更知道拾九如今已是将军夫人,不是他能随意差使的。只不过,如今让他来传话的王爷正站在门外等候,他怎敢不问。“我也是这么跟王爷解释的。”陆掌柜压低了声音,“只是不知道王爷从哪里听来的风言风语,以为你在着衣楼亲自制衣售卖呢,现下他亲自登门,我总要来问个话:见,还是不见?”“不见。”拾九立刻回绝,声音坚定极了。“不见?”刺绣房的门被“唰”地打开,楚逐就立在门口,眼底一片黑沉。拾九沉默着与他对视,而后重复道:“不见。”陆掌柜在这一片令人窒息的氛围中不敢出声。“你出去。”楚逐一脚跨进来,这三个字显然是对陆掌柜说的。陆掌柜浑身僵住,这摄政王真是把他架起来了。他进退两难,只得眼巴巴地看向拾九。拾九却直直地迎着楚逐的目光:“我将军府的那些侍卫呢?”楚逐道:“捆起来了。”拾九不知他竟会这么大胆,冷声道:“楚王爷,你这是要做什么?”楚逐道:“改日我会亲自登门赔礼。”“不必改日了。”拾九向陆掌柜道,“陆掌柜,请你派人向将军府知会一声,摄政王不知何故将府上的侍卫捆起来了,请将军前来。”陆掌柜冷汗直冒,此刻他夹在王府与将军府之间,无异于热锅上的蚂蚁,急得团团转却又无计可施,实在不知如何是好。到底该听从哪边的意思?楚逐面上看不出表情,瞥了陆掌柜一眼:“既然秦夫人这样说,你照办便是。”“是。”陆掌柜如蒙大赦,马不停蹄地逃离了是非之地。楚逐反手一掌,便将刺绣房的门关得阵天响。“你就这样不想见到我?”房间只有两个人了,楚逐的声音蓦地便变低了,语调也不似方才那般强硬。拾九这才注意到,他满脸尽是憔悴,一副病体未愈的样子。但她没有一丝在意,反而坐了下来,继续着方才的刺绣,一个眼神也没再给他。楚逐走到她跟前,看着她手上那件墨绿色的新衣,眯起了眼睛:“这是给谁做的?”拾九头也未抬:“王爷看不出来么,这是一件男人衣衫,自然是给我夫君做的。”楚逐:“是他让你这般操劳吗?”拾九:“我愿意给夫君做新衣过年,与王爷无关吧。”楚逐声音软了下来:“为他可以,为我不行?”拾九一顿,手上错了一针,返回重来:“王爷说笑了,我与秦将军是夫妻关系,为他做一件新衣我甘之如饴。我与王爷一点关系也没有,为何要为王爷做衣服呢?想必陆掌柜也跟王爷解释过了,我并没有开这门生意,王爷要做新衣另找他人吧,我只为我夫君做衣裳。”楚逐看着她尽心尽力地为秦少安制衣,又想起在前些日子的宴会上,她与秦少安在他面前恩爱甚笃的场面,只觉一股气血涌上喉间。他硬生生咽下喉间的血腥,一把握住她的手腕,止住了她的动作:“你只是为了离开我,才选择嫁给他的,不是吗?”——你爱的人,是我。楚逐死死盯着拾九,却不敢将这句话说出口。他不敢在她面前提“爱”这个字。“你和秦少安只是交易,对不对?”他声音低哑,似在诱哄,又似在祈求。在赐婚诏书送到王府时,他就知道拾九和秦少安一定只是以婚约做了交易。若不是交易,秦少安不可能为了没见过几次面的拾九与他明面上作对。若不是交易,爱了他这么多年的拾九不可能会突然要嫁给没见过几次面的秦少安。放手时,他不在意秦少安将从拾九这里获取他的机密,也不在乎拾九明晃晃的背叛。他甚至庆幸,只是交易就好。可是,新婚夜她对他的掌掴,新婚次日她让人送来的带血白帕,这段时日她对他的厌恶,对秦少安的亲密……一次又一次,将他拉入深渊。“告诉我,你和他只是交易。”他的声音急迫而痛苦。“不是。”拾九正色,声音冷冽无情,“我爱他,我爱秦将军。”“你没有!”楚逐手中一紧,握得她手腕生疼,“他能比得上我?你才嫁给他多久?三个月?四个月?比得上我们这么多年?他真的有我好吗?他能让你满足吗?能——”“够了。”拾九语气平静。她冷眼看着楚逐像个疯子一样丧失平日的冷静自持,心中的愤怒逐渐被讽刺所填满。这么多年?是啊,他心知肚明,她爱了他这么多年。可是,换来了什么呢?“王爷,人心易变,拾九的心也是。”拾九拿回自己的手。楚逐见自己握疼她了,不由自主地松开,眼睛却仍紧紧盯着她,不允许她有片刻的逃避。拾九清冽一笑,转身去到窗边,推开了木制的厚重窗子,一阵寒风便裹挟着飘雪卷了进来,吹散了屋子的暖意,带来瑟瑟的寒凉。“今日是冬至。”拾九站在窗边,转身看着楚逐,一半的面庞被阴影所覆,只能看到她嘴角微弯,似乎在说一个笑话,“深爱着王爷的那个拾九,已经死在了两年后的冬至。”楚逐顿时遍体生寒,像被千万把寒刀插入心脏,痛不能言。恰在此时,刺绣房的门被人大力推开。秦少安跨步进来时,第一眼便看见了立在窗边的拾九,她身形消瘦,被呼呼吹过的风雪包裹着周身,脆弱得好似一碰即碎。“楚逐,我对你忍无可忍!”秦少安怒不可遏,冲上前去揪起楚逐的衣领,朝他脸上便是一拳。楚逐没有闪躲,被一拳打到屏风边,屏风呼啦倒下。这一拳毫不留情,结结实实地打在他脸上,立刻红肿了一片。楚逐吐出一口血,却未还手,嘴里只低语着:“是今天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