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初见时的自我介绍,他倒背如流。初夏蝉鸣,招摇的少女软了眉眼,倚在钢琴畔,理直气柱,尾巴好像要翘到天上。时祺抬起头与她平视,猝不及防,温禧跌进一双深邃的眼里。原来他还记得自己。“要想叙旧,回车上再说。”时祺瞥了眼激烈的雨势,本想将手伸给她,视线在她光滑的脚背上停留了两秒,手停在半空。“时祺,麻烦你……”扶我起来四个字还没说完,她脚下一空,却未防他直接将自己打横抱起。那柄伞她费了好大的力气才攥住。“那我抱你。”先斩后奏,不容置喙,这才是他的本性。温热的指腹落上凉腰,让温禧生理性的战栗,回溯起千百遍残存的亲密。他以往不用手,用唇。那些被遗弃的瞬间堆叠起来,像迸裂的玻璃碎片,密谋在一夜之间将她割伤。人的记忆太好,终归不是什么好事。“好。”温禧从牙缝里挤出这句话,头隐隐作痛。分手是她说的,在最相爱的时刻。她记得二十岁的生日宴上,他在大雪中站了整整一夜,雪粒融在通红的眼尾,低微到尘埃里,哀求她多看自己一眼。“原来是我配不上你。”高傲的少年低首自嘲,抿唇轻笑,细碎的刘海藏了满眼落寞。时间像麻醉药,现在伤口只有钝刀在迟缓地拉扯,有些痛楚又死灰复燃。时过经年,现在他明月高悬,她零落成泥。没可能了。他将温禧抱上后座,胸口的白衬衫因被她蹭了,有些卷皱,露出干净的锁骨,连袖口也不可避免地沾到一些污泥,他挽起来,露出一节结实的小臂。她的脚不方便,时祺抱她,也在情理之中,这是最快最省力的方式。不必矫情。温禧定神,找到宽慰自己的理由,就势坐好。漆黑的雨夜,城市边缘的灯光疏落冷僻,温禧趴在车窗玻璃上往外看,感觉隔世般恍惚。他开了暖空调,车厢在逐渐升温,温差大,玻璃上凝了雾,外面是深不见底的漆黑。内里是不可名状的微妙。“今天谢谢你。”她没话找话,说完又尴尬。“不用。”车厢沉默,仿佛空气都凝滞,有断了线的雨珠从车窗安静地滚落,溅起回音。一声,两声,时祺终于好心地挑起话题。“你去观澜庭做什么?”“工作。”时祺“噢”了一声,落在她耳畔,好像听见什么天大的新闻。“真当我还是不食人间烟火的公主?”温禧又补一句反问,说完自己觉得好笑了起来。她太傻了。当初希望时祺追逐梦想,因她学的调律,现在兜兜转转,反倒成了她谋生的手段。时祺波澜不惊,好像并不意外。“调律就调律,怎么这么狼狈?”他又问。“被人骚扰,逃出来的。”温禧故作轻松,避重就轻,想逃过这个话题。却不知在哪里惹到他。时祺眼睛里的温度骤然冷了几分,幽深难测。“公主殿下就这么算了?”他顺着温禧的话,不轻不重地叫她公主。旧日里他没少这么叫,这个戏谑的称呼好像长钩,钩出了所有温禧忍在心口的委屈,满山倒海而来。“不是没想过报案,法律虽然保护弱者,但无凭无据的事情,”冷雨拍窗,温禧吸吸鼻子,嗓里不自觉带点鼻音:“何况我已经反击了。”“我砸了他的手,要是真追究起来,估计我还得赔他钱。”话虽如此,温禧想起董富明状若胖头鱼般的垂涎,还是不由自主地恶心。性骚扰极难自证,她想自己用了全身的力气砸定音锤,董富明大概也不好过。董富明胆大妄为,像是惯犯。先前调律的隋玉必然明白,或是已经上当,沦为帮凶。她有不好的推测。“嗯,像是你会做出来的事。”时祺难得肯定了她的话。温禧余光看见他轻挑的唇,知道他在笑。不知有什么可笑的。等红绿灯时,时祺的长指有节奏地敲方向盘,却好像触发了催眠的指令。“要用我的手机跟朋友打个电话吗?”那股恍惚的劲愈演愈烈,时祺的声音逐渐飘渺,像烈日下被蒸发的雨,眼前开始出现摇晃的虚影。温禧的意识开始涣散,直至所有感官剥脱,消亡,成为悬溺在深海的尾鱼。永世不得翻身。-温禧做了一个很长的梦。落雪簌簌,出租屋里的电视屏幕也嘶哑着,他在嘈杂声中与她拥吻,黑夜并不寂静,窗外是翩然绽放的烟花,她分神想瞥一眼窗外。“专心点。”时祺看着她的眼睛,扳过温禧的脸,然后火烧燎原。雪片纷纷扬扬,不一会就将灼人的热度消退,她也渐渐看不分明,等视线聚焦,她眼前的画面又卷土而来:“顺颂时祺,秋绥冬禧,我们是注定要在一起的。”少女明亮的笑,因雪的反光镀上虚幻的亮色。“温禧,你真狠心。”然后出场的是时祺。梦里他声声质问,神色落寞,脸上却好像包裹着塑料膜,新鲜透明,却无法触及。她像是惊慌失措的旁观者,拼命去撕扯那张塑料膜,却眼睁睁目睹着他们的关系再次滑向深渊。不知挣扎了多久,温禧看见眼前一张相似的脸。时祺在接电话,压低的声线好像浑重的低音,下颌线清矜,触手可及。原来他在这里。“时祺,我想喝水。”刚从梦中醒转,好像理智也短暂地崩断,她眼尾带着水光,连声音也娇软。“好。”等等。停顿两秒,温禧像弹簧触底,迅速坐正,生怕跟他扯上半点关系。“抱歉。”真要命,在他跟前竟然还能睡着。她靠的并不多,温禧慌乱地拂过唇角,担心自己失态,这些小动作被时祺不动声色地收进眼底。脚面的扭伤已被妥善处理,绑上了绷带,有膏药清凉感传来。“已经处理好了?”紧急处理以后,温禧发觉右脚可以着力,有肿胀的疼,不钻心,可以忍受。“嗯。”时祺应道。“医生说没问题。”他的脸上不知何时多了一顶棒球帽,将细碎的刘海压低在眉间,衬衫领口的扣依然没系,那些少年气又蓬勃疯长,翻涌而来,与旧时交相重叠。不怪她醒时认错。-经纪人魏越赶来时就恰好看见这和谐又诡异的一幕。两个人安静地并排坐在急诊室的长廊上,女生穿明显宽大的西装外套,眼神稚嫩得像初生小鹿,发丝微乱,白皙的脸红着。时祺侧身看她,头微微向她的所在偏转,不知在温声细语什么。他听见时祺在医院的消息,提心吊胆,焦急地赶到这里,感觉自己是个冤大头。魏越心酸地安慰自己,还有点职业操守,知道来医院遮好五官。做经纪人三年,他给予时祺最大的自由空间。约好与投资商的晚宴,千交代万嘱咐,主角却借口散心,不知所踪。他还没来得及开口,先看见时祺将食指放在薄唇间,示意他保持安静,用眼神暗示他去门外再说。不远的楼道里,时祺靠在门后的墙壁上,感应灯亮了又灭,忽明忽暗,缠出些似是而非的情绪。“不是,这姑娘从哪儿来的?”魏越越想越不对劲。“碰瓷的。”时祺咧开嘴笑。“你看看你说的话人能信吗?”魏越咬牙切齿,旋即小心翼翼地问了一句:“不会是看上人家了吧?一见钟情,你小子不像啊。”“助人为乐而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