八年来,他愈发通晓转圜的余地,什么事情都可以解释成自己想听到的那个样子。就算好聚好散,很多时候,爱意并不会因为谎言消失。“你也有自己想要追寻的梦想,不要将所有的时间都花在我的身上。”“那我今天就走吧。我去华顺大厦就好。”他好像短暂地作别,只是明白再舍不得想要留在她身边,也要给温禧足够的时间去自己想清楚。时祺还是同原来一样,他无论说什么话,语气都温柔。“虽然我发的誓在你这里好像一直都不值得信任,“他抿唇,笑中有几分苦涩:”无论如何,小满,我再也不会骗你了。”他们之间不会有歇斯底里,也不会有争锋相对,却像是平静的湖面下深不见底,偶有暗流涌动。时祺离开后,她现在会将自己照顾得好好的,好好吃饭,好好睡觉,再也不会像从前那样去作践自己的身体,任凭自己高烧一夜不肯吃药。“能答应我最后一个请求吗?““你说。”“小满,帮我告诉温禧,我很爱她。”他说过很多发自肺腑的情话,却很少说这个爱字。时祺脸上的表情沉静而哀伤,像是散过盐的雪地,苦涩得让人发寒。他的离开,是温和的,是离开时还将她把厨房的一切都料理妥当,将门轻轻带上,生怕将她吵到一点不安宁。关于《小满》的那条微博里的评论区还在浮想联翩,甚至他还没来得及公之于众便无疾而终的感情。接下来的时间里,他果真信守承诺,从她的生活中悄然消失。温禧也没有食言,将自己照顾得很好。每天按时吃饭,按时睡觉。唯一不同的是,她切断了所有的社交联系,耐心地等待一个人的电话。只是偶然看见客厅里那台钢琴时,会有点晃神。那时候时祺在店里缠着她,可怜兮兮地,让温禧给她买一台钢琴,现在又阴差阳错地留在了她的家中。那台钢琴好像知道失去了自己的主人,随着时间的流逝,弦音的质量缓缓下降。像钢琴这种器物,也算沾染了半点来自人的灵韵。如果不经常被使用,就会渐渐失去活性,琴键会变僵硬,钢琴内部的各种零件也会慢慢老化。被人弹奏是每一台钢琴制造出来的宿命。她情不自禁地想敲敲琴键,还误打误撞破解了隋玉留下的那本故事的秘密。bebeard,用字母对应七声调式,再把不相关的部分去掉,252514,得出一个七位数的密码。果然是只有调律师才懂的暗语。至于警方按照她的提示去寻找隋玉留下的遗物,试图寻找到那本福利院的名册,确认更多的受害者,便是后话了。在她这边,温良明尊重承诺,给温禧的账户里打了一大笔钱。“你跟他都整理清楚了?”温良明看见坐在驾驶座旁的温禧。女子柔顺的长发落在肩头,看不见眼睛里的光。现在她从岑池那里已经获得很多跟温良明相关,铁板钉钉,温良明回国后,依然如法炮制,如何快速发迹的道路上便不干净,亲手捏造了庞氏骗局,让无数的家庭家破人亡。她现在想想从前不懂时的挥霍无度,虽然不知者无罪,只觉得自己也该得到惩罚。他冒险回国,也算是受人胁迫。胆战心惊了几天,现在终于有好消息。温良明终于露出满意的微笑,沟壑纵横的脸上露出一张,像山脉间的褶皱。温禧不确定温良明对他的身世知道多少,于是旁敲侧击地试探,却都被他不动声色地挡回来。所幸他只当她好奇自己的身世,随口搪塞,并没有多加怀疑。“爸爸,你当初是在哪里找到我的?”“你问这个干嘛。”温良明绕开话题:“你现在就是爸爸的宝贝女儿,他们都配不上你。”接下来她按照温良明的所有的吩咐办事,温良明给了她一张面值无上限的黑卡,用从前对待她的方式,企图捂热女儿孤单的心,给她拿来许多份空白合同,让她往上签自己的名字,温禧都乖乖照做。直到有一天,温良明告诉她要出一趟远门。黑色轿车朝着远方奔驰。她佯装惊慌失措:“爸爸,我们现在要去哪里?”沉寂的野兽终于露出自己的青面獠牙。“跟我去见一个人,他很需要你的调律。”温良明哼着小曲,心情很好地告知她目的地是京北,至于为什么突然带她来京北,她也不得而知。岑池成立了专案组,申请了跨省办案。她谎称需要去取调律的工具箱,争取了一点时间,将消息留给跟随自己的便衣。她已经很久没有给人调律了。幕后雕花铁门缓缓后退,温良明撩开黑帘,里面是骤然降临的黑暗,与无边无际的虚空。但具体的颜色,温禧已经感知不到,因为在到达目的地之前,温良明就派人将她全身上下都搜查一遍,还谨慎地取出一根黑绸,要求她立刻绑在自己的眼睛上。“爸爸“温禧进入自己女儿的角色,流露出不情愿的情绪,一双恐惧的杏眼泫然欲泣。温良明现在连一个眼神都懒得分给她,时刻注意着窗外可能发生的一切,还极其敷衍地安慰了她两句。“这位调律的客人比较特别,不怕,爸爸在你身边呢。”她将珍贵的最后一眼瞥向窗外,看见空无一人的十字路口上的街景,判断出现在正在进入京北市区的快速通道上。温良明带她离开得太快,好像早就做好准备会有人跟随,要尽全力将他们甩掉,训练有素的司机拨开麦梗,飞快地行驶在田间小道上,一路颠沛流离地越野。他说的那些话就一定是真的吗?温禧在目不能视的时候,思考这个问题。坏了,她猛然意识到,这里根本不是通往京北市区的道路。没有人这么好心会提前告知目的地,倒像是故意留下陷阱,他们想引蛇出洞,一网打尽,对方会不会也抱着相同的想法。而更像一个她熟悉的地方,富西。京北与富西本就相距两个小时的车程,他临时改变计划,或许从来没有相信过重逢后温禧说过的话。相当不妙。唯一值得庆幸的是,他同样没有看穿她的身份,所以还以父女相称,慷慨地留给她自由活动的空间。温禧就在仓促间试图在乡野间留下那些跟岑池学过的信号,告知自己一切平安,希望他们一路尾随,不要打草惊蛇。荒郊野岭,那些树影在她被覆盖上黑绸的眼前飞快地略过,投下一片浮动的光。它们中间,有的旁逸斜出,甚至刮在挡风玻璃上,哗哗作响。温良明老僧入定,压低黑色鸭舌帽的司机亦是充耳不闻。正值五月,这些碧绿的树让她想起在市局身边巍峨苍翠的松柏,回忆倒退到最后一次她与岑池见面的那一天。岑池在约定的最后一秒,焦躁不安地在警局门口踱步,直到听见高跟鞋叩地的声音,悬着的心才缓缓地放了下来。温禧乌黑的长发微卷,耳后别着的深海珍珠发卡饱满而圆润,穿着杏色的小洋装,出现在他的眼前。她为她的角色焕然一新,继续尽职尽责地扮演温良明心中的幼稚千金。在最后一秒,他们相视一笑。他看见温禧,就好像看见曾经的时祺,当年他因为年龄被拒绝,却义无反顾地一次又一次找到岑池,说自己一定可以胜任这份工作。岑池阅人无数,是可以分辨出来,他们身上是有共同点。“你让他走了?”他看见温禧独自一人,将烟掐灭,长长一叹,意味不明。“岑警官,你不应该再说会让我反悔的名字。”温禧笑了笑,偶尔与这位经验丰富的警探对话时,眼里也有狡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