罗伯特·基里曼得知有人从银河的另一端前来拜访他时,他正步行在伊利瑞姆。
一条街道,道路两旁挤满被他们身上的兽皮衣、背后弓箭高度探出肩膀的长羽和腰侧的卡宾枪所定义的蛮族。蛮族仰望他,在人群眼中罗伯特·基里曼见到一个年轻而英俊的执政官之子,光彩夺目,神采奕然。他的身高帮助他天然地受到自下而上的仰视。基里曼不需要这一套,但马库拉格需要。
在神殿旁的山谷瀑布边,他将多年前执政官从伊利瑞姆手中夺走的王权象征还给被击败的酋长。他在完成这次交还前就洞察了他将受到的追随。心理是一组固定的函数,一个有迹可循的黑箱。而罗伯特·基里曼从五岁起,就知道自己该预先设定怎样的变量。他甚至用不着将思考的精力用在这里,这组规律不比图书馆存储的军事书籍,乃至图书馆本身贴在外墙上的管理条例更难摸清。
他的传讯官找到他,告诉他“有三位自称是您的兄弟之人前来拜访,康诺执政官于参事厅接待,将在三日后开设欢迎宴会”。
他立刻知道这不是骗局。因为康诺·基里曼足够智慧。
“不要看着我,”尤顿说,“你才是罗伯特·基里曼。”
她是对的。基里曼想。认为塔拉莎·尤顿将重音落在了“基里曼”这一姓氏上。
“余下的会谈项目将由涅索斯完成,”基里曼低下头宣布。
随军的书记员走上前,没能很好地掩饰他的激动。这次会谈的记录里,代替他参与会议的人在历史中拥有的将仅仅是一个角落中能被任何真菌或小虫啃食的名字,书记员的容光焕发来自于他从众多的文员里被基里曼亲口点名。基里曼观察到这一点。
他想了想涅索斯名字的含义。岛屿。
迪卡利翁图书馆里的一本书上写着一段话。“这音乐是从什么地方来的呢?现在已经静止了。一定的,它是为这岛上的神灵而弹唱的。”他在六岁时不顾内务总管工作繁忙,执意把它背给尤顿听。尤顿说好吧,她愿意抽出空闲来听一听,但她又不会因为在外工作了半天就从此消失,就像岛屿不会因为一场吹皱水波的风就轰然垮塌一样。
“我们现在返程,尚有空闲先更换衣物。”基里曼对尤顿说。
“内务总管负责的事务不会具体到执政官之子的衣橱里第一件礼服是什么,罗伯特,”尤顿说,一种亲切的辛辣藏在她优雅的身姿中,“虽然我知道那件钴蓝色的长袍从织机送到你房中后还未被穿出过哪怕一次。”
“我不会浪费它。”基里曼回答。
返程的路比来时在心理上占据的时间更长。
在前往伊利瑞姆的路途中,基里曼反复地思考他征服计划中的每一个细节,寄希望于从更多的观察产生的数据中获得一套更具操作性和成功率的迭代方案。这耗费了他的精力,同时缩减他体感的时间。
返程则不一样。他没有任务在身,尽管一种关于更多使命和更遥远目标的预示正向他逼近,他其实没有在思考那些事情。陷入相对空白的大脑延长了他对于时间的感官。
他推开了一些问题——都是他曾经在山林或城市中曾经向自己提出的,比如他是否是个独特的异类,他超越常人的才智来自于天生还是人造,他真正的家庭曾经丢失还是遗弃了他,或者这片宇宙里究竟是否存在过一个足以被称之为他真正家庭的小型团体。
在他长大到足够开始思考这些问题的时候,他同样长大到不会把这些疑问带给康诺和尤顿。
接着他推开一个新的问题,怀着一种和愤怒相接近的情绪拒绝去考虑他希望延长抑或缩短返程的路途。这份突如其来的感情吓到了他,当他发现这一点时,他不再认为将人的心理置于他的把握范围之内是合理的定律。
马库拉格和平依旧。装甲车平静地驶入城内,平民向道路两侧让开,当一个到处乱跑的快活小孩横穿道路时,车在急匆匆跑去追赶孩子的母亲身旁减速。
基里曼盯着那个孩子被母亲拉住的手腕,用了三秒的时间去观察这件无关紧要的小事,听见自己的血液在容纳它的血管中流动。
他们走进参事厅外的花园,在长年累月的扩建中,这处花园变成了一个平面上的纪念碑,一张向四面张开的回旋网路。马库拉格人用城市给道路命名,从马库拉格到新苏里姆,辉煌被铭记在路牌、喷泉和塑像的底座,直到承载城市名的建筑本身的光辉特性胜过了在未来的某一刻衰落的这些城市。
然后罗伯特·基里曼看见了他们。越过道路的迷宫和高耸的灌木,他们的形象在阳光下熠熠生辉。
他们和他拥有一样的高度,传达着某种共性的精巧脸部轮廓,切割最为完美的人造宝石也难以媲美的双眼和风格各异的衣装。不需要任何徒劳的证明或多余的解释,他们的身份已经彰显。有那样一个念头之间基里曼想要赶到他们中间,不需收敛力气就握住他们的手掌,不用低头或半蹲就看见他们的眼睛,但这份冲动转瞬间被另一重源自胸腔的颤抖盖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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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们陪伴在他的父亲康诺身边,像三个从大理石壁上走下的巨像伫立在活生生的人旁边。在这一刻罗伯特·基里曼终于从第三人的视角看见了康诺·基里曼是如何地与如他一般的巨人相处的,那种强烈的异质感像砂纸刮过柔软的叶片表面,轻轻地在他心脏上方切割而过。
他们的存在让罗伯特感到自己正在被一阵不可抗拒的风浪推动着远离,从父亲身边,从参事厅,从马库拉格。
他走上前。
“你们好,”他听着自己的呼吸和流畅的话语,“听闻伱们是我的兄弟?”
说完他就开始后悔。他措辞中的疏远不合时宜,而他下颌扬起的角度或许偏高。
他的兄弟们转头看他,其中两人具有相近的蓝色眼睛,浅色虹膜赋予他们一种正在审视内心的冷峻之感,其中白发之人更多展现出某种冰冷的平静,而黑发中似掺有其他饰品的兄弟则有一种铁石的沉稳和镇定。相比之下,那个拥有黄铜般双眼的兄弟则对他的表现露出一个克制的皱眉。
“他是罗格·多恩,”黑发之人说,“这边的是安格隆。出于某种对自我的誓言,我一度决定要在见到我的下一个兄弟时将我所有的名号完整报出,接着在整理文件时我发现它们足够编纂成册。所以,我是佩图拉博。你呢?”
“罗伯特·基里曼。”康诺说,“我的继承者。”
塔拉莎·尤顿拉住了罗伯特·基里曼的手,温暖顺着他们接触的皮肤向上蔓延,她在小幅度的颤抖。不,这极度细微的颤抖来自他自己,而尤顿在帮助他找回漂浮远去的坚定,像一座浪涛中的岛屿。他想。
“也是我们的儿子。”尤顿说。
“当然。”名为佩图拉博之人毫不意外地说,“没有人打算否认这一点。很高兴认识你,罗伯特·基里曼。”
仿佛一重闸门被打开,基里曼的心放松了。热流快速地卷过了他,他的感官被允许去重新感受这个世界,因为浪涛无意将他卷走,而他的岛屿仍在他身旁,一座港湾建在岛屿边,深水在岸边的凹陷处承载船只,等待着他的启航或返航。
他看见那个金发的孩子在内务总管身边转来转去,背在身后的双手玩着自己桂冠上掉下来的一片绿叶,从繁忙的女人桌子左边转到右边再转到左边,嘴里念念有词。“它的甜柔的乐曲平静了海水的怒涛,也安定了我激荡的感情;因此我跟随着它,或者不如说是它吸引了我——但它现在已经静止了。啊,又唱起来了。”他背诵得像剧院里的演员一样抑扬顿挫。尤顿烦不胜烦,拉住了金发男孩的肩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