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人一路无话,张靖苏一直在沉思人类命运何去何从这样的宏大问题,肖海则很知趣的不去打搅他,旁边的甘小栗觉得自己很多余,如果不是为了混口饭吃,他也不至于要掺和到这对师生当中来。
对于张靖苏,甘小栗一开始是心怀敬重的,他为人斯文,见多识广,又好心帮自己找了工作让自己得以来到泉州,可是在船上和他见面次数多了之后,张老师的形象在他心里变得复杂起来。首先这位张老师,总是有事没事跑到甘小栗眼前晃,阴天散心或者饭后消食,他总能走着走着就来到甘小栗的面前,顶着一头在旅途中长长不少的乱发,没处坐的时候就负手而立,一坐下来就不住地摸膝盖头。彼时甘小栗还要忙着船上工头安排的杂活儿,不可能一直注意张老师,可张老师明显一直盯着他。这让甘小栗非常的拘束,有时候经过漫长的沉默之后,他率先打破无声的僵局,又发现对方的心思并不在聊天上,甚至连打招呼的客套都想省了。
后来,张靖苏开始同他搭话,聊着聊着,眼神迷离思绪飘飞,让甘小栗不知道该不该“叫醒”神游中的张老师,总觉得搞不好就打断了张老师对人类命运的思考,那可不就等于是打断人类的命运吗?若是遇到张老师有兴趣的事,话匣子一开,大道理滔滔不绝,说得甘小栗晕头转向,只有听没有懂。
到了今天,甘小栗见张老师竟然可以凭一句话斥退黑帮,又想起他在宁波三江口码头帮自己推荐工作的样子,心里对他的身份来头产生了极大的好奇。偷偷看看与张靖苏形影不离的那个平头青年,似乎有一身肌肉隐藏在衣服下面,似乎拳脚工夫了得,虽然对张靖苏口称“老师”,现在觉得更有“张靖苏的保镖”的感觉。后来跟这位青年相互自我介绍,彼此都是“自来熟”,比跟张老师的人际距离近多了。
思前想后,甘小栗对张靖苏又是感谢又是崇拜又是忌惮,像一只刚刚被老鹰拯救的小鸡一样不敢轻举妄动。为了讨好,吃饭的时候他说到:“张老师,您又帮了我一次,这下我只能下辈子做牛做——”
张靖苏叹了口气,打断说:“下辈子不着急,我们先来说说这辈子的事吧。”
啥?你要干什么!此刻的甘小栗手里正端着一杯酒想要敬酒,闻言惊得放下酒杯,酒撒了一圈。
“我问你,你还回船上吗?”张靖苏继续说。
甘小栗听了,把手从桌子上拿下来垫在屁股下面,左摇右晃支支吾吾。
菜还没上,张靖苏慢悠悠端起自己面前的酒杯,独自饮了一口,又瞥了甘小栗一眼。其实打从甘小栗在船上跟他挥手告别之时,他望着这个少年被风鼓起的衣襟,隐隐从中感知到一种决绝孤寂,这让他回想起自己少年时期背井离乡去异国求学的时候,也是如此悲壮地背对家园越走越远。自己旧日的场景重叠在眼前的少年身上,更何况少年的脸,意外地和某个人长得那么得相似……
“你不是去广州吗?”肖海诧异地问。
甘小栗讪笑:“啊……那当然是……随口编的……”
饭馆的伙计这个时候将一盘蚵仔煎端上桌来,香气扑鼻,正所谓“不是人人都会说,但是人人都会吃”,这道闽南传统小吃唤醒了甘小栗沉睡多年的记忆,对于泉州他似乎想起了更多的故事,那些属于摇篮中所见到的阿爸的和善笑容,还有阿爸身上若有若无的烹饪完海鲜所留下的鲜甜香味。
“你准备去哪儿?我是问,你真正的目的地?”张靖苏隔着菜肴问道。
甘小栗吸了一鼻子的蚵仔煎香味,抬头时眼里已有星星,他说:“我要去找我阿爸。”
“令尊身在何处?”
甘小栗略去泉州侨批局里发生的事,把结果直接告诉他:“听说是在马来亚的槟榔屿,具体位置我就不知道了,去了再打听吧。”
肖海同张靖苏对视一眼,然后语气带着惊喜地说:“巧了,老师和我也是去槟榔屿。”
“你们不是要去广州吗?”甘小栗觉得“天底下没有这么巧的事呀”。
张靖苏转过来又看看甘小栗,再一次拨乱了头顶的“鸟窝”:“啊——那当然是,随口编的。”
泉州风波(四)
尽管看起来有无尽的巧合,但是关于张靖苏的目的地同甘小栗一样这事吧,确实是真有其事。张肖二人原本计划在宁波汇合,然后一路乘船南下,虽然船票买到广州,但是他俩临时改变计划在泉州下船,然后换乘外海轮船前往南洋。
回到饭桌上,张靖苏和肖海当着甘小栗的面仍以老师和学生的身份对待彼此,坐在甘小栗的对面吃着饭。和原本形象形成反差的是,练家子肖海单手托着碗底,另一手拿筷子把米饭送入口中,慢条斯理的嚼了几下再小口小口的吞下;反观张靖苏,在宁波时他还保持着正经的文人形象,可随着船行渐远,他本人也越来越朝着相方的方向飞驰而去,此刻正抱着碗大啖美食,仿佛几天没吃上饱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