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翻译说到:“这位是南拓(南洋拓殖)的广田部长,想请你家公子去仙兰街一趟。”
简旌按中国人的习惯拱一拱手,道:“原来是贵客大驾光临!只不过犬子此刻并不在家中,劳烦你们白跑一趟了。”
武藤一听眉毛早拧了起来,而翻译向广田部长回了话,这位部长却不以为意,在他的授意下翻译又对简旌说:“也不是什么要紧事,有个问题想向令公子请教。啊,简老板请放心,南拓的宗旨就是致力于加强和诸位华商在生意上的合作,对令公子肯定以礼相待,不会为难他。”
简旌淡淡地说:“既然这样,简行严那小子只会吃喝玩乐,生意上的事他一点兴趣都没有,请教他可不是个笑话么?”说完他又看了一眼后面两名护卫,乌黑的枪杆子比他还冷。
“简旌,你不要不识抬举。”武藤吼了一声。
简旌又冷眼瞧了瞧了这个年轻人,和自己儿子一般的年纪,原本整天跟在东乡后面作威作福,脑子不太灵光,心也糊涂,满口“大东亚共荣”那一套。简旌素来厌恶,只不过看在东乡的份上给这小子几份面子。
广田伸出一根手指叫武藤闭嘴,武藤咬着嘴唇照做了。广田又对翻译说了几句,这人的态度似乎并不像是刚刚失去了一个可靠下属的上级,他的脸孔没有任何特别之处,无论放在什么样的场景里都只是一个路人。
翻译拉过简旌,走到一边说:“我们只想请简公子到南拓槟榔屿分部去一趟,就在仙兰路新民旅馆的楼上,这次东乡的死虽然令人痛心,但是以东乡的为人来说,发生这种事也不意外。广田部长知道杀人的凶手不是简公子,只是想去聊一聊,没有其他的意思。”
简旌抽出手来说:“我不知道你们什么时候还当起了警察。”
“什么警察,现在什么局面您也不是不知道。“翻译意味深长的看了简旌一眼,这翻译中文官话说得漂亮,还会说闽南语马来语日语和一点客家话,这在马来的侨生当中很常见。他又帮着日本人劝了几句,多是在说“南进政策”如何亲善,对中国商人如何有利,还说起简旌他们的章亭会馆——等南拓在这里建起了新的厂房又将带来多少工作机会和财富。
简旌一个字也听不进去,他心里惦记着简行严有没有顺利的离开家抵达码头,行囊里东西带得够不够,还有甘小栗这个烫山芋,让他跟着简行严到底好不好。一边想,简旌的眼睛又转回了护卫背着的两杆枪。
“今天左不过是要带个人走,不嫌弃的话,你们就带我走吧。我是我儿子的老子,他做的事,都逃不过我的眼睛。”简旌对翻译说到。
翻译说得口干舌燥,无奈回头请示了广田,没想到广田丝毫没有犹豫,点点头,朝简旌挤出一个笑容。两个护卫闪出来,一左一右将简旌夹住,虽然彼此没有身体上的接触,但是那两杆枪就像是两条绳索。
房里简夫人含着泪收拾好儿子的行囊,写好给兰卡威的朋友的书信,正要递给阿甲,想了想又备了个小包给养子。她想甘小栗好歹也算被简家收留一场,不管是不是各怀居心,那孩子至多也只有十七八岁,命运坎坷也是够受的了。简夫人叮嘱阿甲:“你一定要把这两样东西交给少爷手上,告诉他到了那边不要着急,等安顿下来再给我们写信吧。还有,不要把老爷的事告诉他。”
那些当父亲的人(五)
在肖海带回蔡咏诗尸体的那一晚,张靖苏对着这帮无知青年,心里已有了盘算,所谓“一日为师终身为父”,既然这三人都喊自己一声“老师”,他便不忍袖手旁观,何况肖海死心塌地跟着他从北到南,他对这份热诚十分感激,张靖苏清楚自己能做点什么。
张靖苏望着甘小栗那张酷似金岁寒的脸——这张脸如今除却五官已经和金岁寒有了天壤之别,它黝黑透亮,每一寸皮肤都紧紧的绷着,显得异常有生命力,完全没有金岁寒的那份过刚易折的脆弱感。要是金岁寒也坐在这里,他又会怎么做呢?金岁寒应该比张靖苏更喜欢“自我牺牲”这个词吧。
一夜未合眼,张靖苏振作了精神。肖海守在蔡咏诗的尸体旁边已经迷迷糊糊睡着了,俯首在已无生命力的黑发中,张靖苏走过去为活人披上一件衣服。他看看这对不幸的恋人,无可奈何地离开了。
张靖苏决定去一趟仙兰街,乔治市的南拓株式会社办公室设在仙兰街一家名为“浦岛屋”的日本旅馆二楼。张靖苏还穿着日常的那件旧长衫,青灰的布料颜色蜕得有点斑驳,或许和报社主编兼大学教授的身份有些不符,但是这一身放在他的身上照样显得寒梅傲雪,在热带的天气里独占清冽。
日本旅馆的年轻女佣见了他,先是羞涩的笑了,又在行礼时撞到了额头。张靖苏没有理会,伸手递了张纸条过去,拜托她交给南拓的青柳君。不出一会儿功夫,张靖苏和另一名男子便一前一后来到浦岛屋侧面的卤味店。
张靖苏出钱买了两份小吃,二人一道在巴掌大的店面里将就着坐下来。
这名男子姓“青柳”,是张靖苏留日时房东家的儿子。当年张靖苏寄宿青柳家时,青柳还是个淳朴的小学生,对张靖苏很崇拜,曾像兄弟般相处了一两年。如今青柳在南拓株式会社的庶务科当实习生,和靖苏哥虽见面不多,距离却很容易就拉得很近。
张靖苏向青柳打听消息,青柳说,凌晨周拂打电话到旅馆来,从旅馆的人再一层一层地传到了广田部长的耳朵里,大概整条仙兰街的日本人都听说了东乡的死,这已经不是什么秘密。不过广田部长并没有很生气,一边组织人给东乡办后事,一边下令不得议论关于东乡和他身亡的任何内容,而广田本人则带着护卫去了一个中国商人的家里。
“哪个中国商人?”张靖苏问。
青柳想了想,“简旌,不过为什么这个时候要去简旌的家里?我以为部长一定会先去找周拂。”
张靖苏想,看来青柳还没有锁定杀害东乡的凶手。
“靖苏哥,你问这些做什么?”
“喔,你知道我当过日本驻上海总领事的经济顾问,总领事在福建在东南亚有一些投资计划,因为这些计划,我以前跟东乡有点不太好说出来的过节……”
青柳涉世未深,被张靖苏三两句就蒙混过关,不再多问。
最后一块油豆腐下肚,青柳向张靖苏说了声“多谢款待”就起身离开了,张靖苏把自己一口没吃的小吃放回柜台上,卤锅后面的老板娘用日语喊了一声:“(客人)——”
“(我不吃了)。”
“客人,您着急去哪儿?”有人模仿老板娘的腔调说话,拦住了张靖苏的去路。
这爿仅靠一个锅子就出来做生意的小店里又拥挤起来。
“林秘书也喜欢光顾这家店铺?”张靖苏盯着走进来的林育政,心中一阵不安——这家伙说什么也不像会跟自己一条战线的人,再说既然南拓的广田正带了人手扑往简府,身为简旌秘书的林育政应该没有理由会在这个时候出现在浦岛屋附近。
该死,这个人到底是不是真的在替简旌做事。
只见林育政转头间眼波流转、唇角上扬,山崩于前面不改色,甚至还笑盈盈对简府的危难漠不关心的样子,眉宇抬起又带着细微讽刺,他开口说到:“张兄和我好像总是在吃东西的地方碰面,说明你我对食物的喜好真是惊人的一致。对了,上次见面的时候忘了问,张兄受伤住院,我托饼店的人送去一盒点心慰问,不知送到没有?”
“……我收到了,非常感谢。”张靖苏这才知道送礼人是谁,他对点心盒上的圣母像有点印象,不过那盒点心已经被转送给了甘小栗。
“怎么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