女子看我表情有异,趁我一个不注意,力拔山河地飞速扇了我一巴掌。虽然我学文科,也大概记得作用力和加速度成正比的物理公式,这一掌挥得又狠又快,把我扇退了好几米。地上被可乐洒得黏糊得厉害,我这踉跄一退,又没掌握好平衡,生生地摔了一大跤。后脑勺“砰”地落地,眼黑了好久才回过神。
回过神,眼睛能聚焦了后,却看见那名彪形大汉一步一步朝我走来,我心想这两个人也太过分了。二对一、男打女不说,还乘人之危,连喘口气的机会也不给,太堕落太不文明了。不过感叹之余,我也要感谢我们家族的光荣传统以及从小的教育方式,让我对战斗有着比常人更豁达更平稳的心态,即便心里有那么一丝慌乱,也隐藏得很好,照我姥姥的话就是“脑袋落地多个疤”,没什么大不了。
其实,事后我想想,我能如此不慌乱也只是因为我内心里想,我只要奋力一吼,也会如同这个血盆大嘴的悍妇一样,把林大人招来。人有后备方案的时候,就不会绝望。
林大人果然在这个危难时刻到来了。我坐在地上,挣扎着想站起来,但在地上打了好几次滑也没起身。林大人清清淡淡地瞄了我一眼,微微蹙眉,就转开了视线。唉,我不求他将我横空抱起,好歹也要帮忙过来扶我一把啊。我以为找到了同盟者,同盟者却弃我而去,这真是一件悲催的事情。瞬间我连起身的动力都没有了,只好完全倚在柱子上,仰望着林大人。
林大人转过身,一脸平静地跟后面颤颤巍巍通风报信成功的儿子说:“聪聪记住,打架是不对的。暴力是不能解决问题的。”
话没说完,他迅速一转身,一拳挥到了彪汉的下颌。彪汉跟我一样也是始料未及,鉴于他的底盘比较厚重,平衡感比我好些,晃了几晃后,终是没有和我一样躺下。
影院的保安从天而降,及时扶住了一脸嗜血样的彪汉。毕竟保安是影院的人,林大人跟这边的店长也有些交情,保安暗地里帮我们将彪形大汉和一旁更为激动的血盆大口女子拉到一边,调查情况的同时,争取大事化小小事化了。
我望向林大人,星眸剑眉,仪表堂堂,羊绒大衣里还穿着今天商谈用的正装。工作中明明是一个知进退,深谙各种为人处世之道的商人,私下读各类佛禅之法,早已没了多少喜怒哀乐,更别提大喜大悲。平时说话四平八稳,波澜不惊,却在自己的儿子面前大打出手,毫不顾及形象。
我记得我们高中那会儿,男同学为女同学打架,虽然女同学都是一副痛心疾首、反对暴力的和平使者的表情,但内心还是有些臭美和感动的。时光荏苒,我心依旧。看到林大人为我挥拳的瞬间,我清楚地听到自己的怦然心跳。这么纯粹的心动如此熟悉,回忆却恍如隔世。
那一天满池的莲花、漫天的晚霞,那个少年腼腆挠头的瞬间。
我想,可能在这一瞬间,我喜欢上了眼前这位柔和、儒雅、圆滑、阳刚、恣肆的男人。
如同万水千山中,在浮华尘世里看到了第一株竹叶生芽,看到了第一朵桃花开放,之后便是满树葱郁,灼灼其华。
我前面那三十二场失败的暗恋,除开受到王轩逸的伤害外,中间那三十场早已消遁得无影无踪,连我的皮毛都伤不了,自以为无师自通,练就了一身刀枪不入的本事,直到第三十二场暗恋林大人失败后出了场身体上的意外。没想到身体的意外尸骨未寒,精神又随之妥协。
我记得以前看过一本自称集科学、娱乐、探索为一体的书,上面说到女人一旦献出自己的身体,尤其是自己的第一次,情感上会不自觉地向该男子倾斜,学术上叫“意识的忠贞”。我当时看完这本书后,一度认为作者乃采花大盗兼自恋幻想狂,现在想来,这本书确实是有科学价值在的。只不过我这“意识的忠贞”姗姗来迟或者先天性发育缓慢,并没有让我第一时间感受到,但终究还是露出了尖尖角。
我想它发育不良是有理由的。从小到大我对帅哥的单身原则执行得比军规还严格,这种原则出自于我对“执子之手,与子偕老”的婚姻的强烈认同与追求。如同我的父母,即便是媒妁之言,婚后也要举案齐眉、相濡以沫。而原则誓言这类东西大概存在着,就是为了让人去打破的。现在我好不容易在我韶华未逝时开出了一朵桃花骨朵,却终是个注定遭人唾弃、我所不齿的烂姻缘。
林大人从容地蹲下来,托起我的下巴往旁边歪了歪,看着我的一侧脸有些生气:“挺好的一张脸被打歪了,一个人逞什么强?”
我不确定我的脸是不是真的被打歪了,我猜测这很有可能是林大人生硬地把我的脸掰向他导致的角度问题。本来在挨了一巴掌后脑袋就有些糊涂,刚才又有些不同寻常的发现,思维更加混乱,胆子也大了些,平时不敢顶嘴的我也犟着说:“你以为我愿意一个人逞强吗?一个单身北漂族孤苦伶仃,换个灯泡修个马桶都自己来,不逞强就没法生活。生活着生活着,逞强就变成了一个习惯。这个习惯很可怕,那又有什么办法?等我坚持不下去,就回老家,接受我妈的安排,相亲结婚生子,一了百了……”
我说这个的时候本来是愤恨的情绪,但说到后来,我自己也感觉到自己的可怜之处,到最后竟差点儿弹出几滴热泪来。那女人的一巴掌打得我耳鸣阵阵,也没打得我落泪,倒是林大人刚才那一声埋怨责怪让我委屈极了。
我大抵明白,那中间的三十场恋爱为什么我能毫发无伤,只不过因为我未曾真正期待。人有了期待,便学会了计较,一有了计较,就有了失望,一有了失望,就得了伤痛。而能让你受伤的,永远是那些住在你心房里的人。那三十个男人不曾掌握打开房门的密钥,连我自己也不知道。但是比较人生中的两次心动,我想打开心房真是需要天时地利人和,就跟一个复杂的密码锁一样,错了一步,哪怕一小步,都无法正确开启。
我很少在外人前面表露一些消极情绪,但今天情况确实特殊,我委屈地控诉时,竟有些期待林大人能将我揽入他的怀抱,揉着我的头发跟我说“以后不要逞强了,以后有我”之类符合所有言情小说男子怜香惜玉的情景。林大人却将眼睛眯了眯,看好戏地说:“你前一阵子不是说你和你的初恋相逢,都见了父母,快要结婚了吗?”
我大概知道为什么我考上的是临西林学院,而林大人和周林林都是能考上著名高校的天子骄子了,因为他们两个人的记性都很好。记忆力果然是个很重要的东西,不仅仅体现在四六级考试中。而我的长项是遗忘。当初我看韩国悲情电影《我脑中的橡皮擦》时,生怕自己会和剧中女主一样,得上阿兹海默氏症,将人事过往忘得一干二净。但后来我知道,只有名人才能得上各种名称比病情更诡异的病,老天是不稀罕让我们这些平民小辈得的,我就释然了。
我因为头痛得厉害,无法像平时一样信手拈来一个故事圆谎,只好任由林大人一脸满足地邪笑。
林大人看了看我脏兮兮的衣服,说道:“我看灾难片也别看了,你整个人就是一副灾难的样子。我们去楼下买套衣服吧,不然都以为我家庭暴力了。买完衣服去趟医院看看你的脸。”他边说边将我扶起,扶起的同时,还转头朝林思聪笑了笑。
事后我想,我这个意外全要拜林大人没有全心全意助人为乐的精神,在关键时刻开小差所赐。我在起身的瞬间,平衡感跌到这辈子的谷底,我朝天一仰,手却牢牢地拽在林大人的手里,林大人本能地用力一拉,我又朝前扑去,脚下一片湿滑,我一个趔趄,最后跟表演杂技般,悬空正面朝向另一侧的柱子撞去。
这真是诸事不宜的一天啊。
脑袋瓜子撞上柱子的瞬间我想:小说里都是白衣胜雪的侠义之士英雄救美后,英雄春光灿烂,美女波光流转,两人飞过郁郁黄花、青青翠竹,背景便是琴弦撩拨,泉水叮咚的唯美画面。到我这里,话本怎么就变成英雄落井下石,谋杀美女了呢?
我眼前再度一黑,却再也不像刚才那么好运,立刻能清明回来了。
睁开眼,看见白花花的天花板、白花花的灯还有白花花的墙。这一切还真是熟悉。
一些往事总是被刺激着让我回忆起,那些不知不觉在时间中沉淀的久违的东西仿佛被搅拌棒一搅,就瞬间都浮出了水面,如同被开水滚泡的新茶,姿态优雅地升腾起来。
上一次打架是因为简尔。那时候简尔和王轩逸刚成为男女朋友,我对王轩逸还没有动心,一切如同蓝天白云般那么美好、清新,就像是那些画面亮丽、纯粹柔和的校园青春电影。
那时,我和简尔去逛街。临西这么小的城市其实没有什么好逛的,所谓逛街,就如同少林寺和尚下山一样,只是表示我们从大片林子里出来放放风。
简尔因为得着了王轩逸这样临西百年不遇的美男子,心情好得跟林学院整天叽叽喳喳的麻雀一样。而我作为红娘,也受到了简尔的一级待遇,迅速成为她闺密中的闺密,死党中的死党,连牵手接吻之类的细节都和我仔细分享。我毕竟年长她两岁,听这些的时候,即便眼红心跳又偷偷嫉妒向往,也要装出一副知性又理性的态度,既要祝福他们,也要指导下一步走向。我很担心万一他们出去开房,简尔也会让我帮她规划,开房后还得向我全程报道。
那时我看的小说都很正统,描述到接吻已是极限,讲到上床便是朦胧得不能再朦胧,大概关了灯便让读者自行想象了。我虽有高中生理卫生课的理论武装,但要让理论联系实际,知性理性完美结合也难为了些。所幸简尔没有跟我咨询,也没有跟我报道,到目前为止,他们有没有进一步发展,也是个未解之谜了。
临西因大面积的植被面积空气永远新鲜湿润。我和简尔走在一条安静的乡间石子小路上,旁边的小树丫一头青绿,单行马路两侧还开了些紫色小花。因为场面过分温暖和纯情,我甚至以为,在这小石子路上,不来一段美丽的邂逅,真是辜负了上天的安排。
老天确实安排了一场邂逅。我们邂逅了她们,她们拦截了我们。我们跟她们不期而遇,她们守株待兔了我们。这太像韩剧里才能看见的大姐大率领一众女子为难女主角的场景了。
我以为我们临西林学院民风淳朴,即便附近为学生情侣准备的日租房生意火爆,我也坚信这最多说明我们学院是淳朴又热情的,万万没想到还会有聚众打架斗殴的事情发生。但我当时有些兴奋,心想我虽然碰不上韩剧里的痴心帅哥,但至少有一个英勇保护女主角、讨人欢喜的女三号角色当。
简尔有点儿慌张,哆嗦着问她们有何贵干。
我在心里想,她们要是说一句“此路是我开,此树是我栽,要想从此过,留下买路钱”也太破坏我的想象力了。
她们果然不负我望,骄傲张狂的那位领头大姐说了句:“离开王轩逸,不然让你的下场如同这树枝。”
这位领头大姐大概也是一个武侠迷,自以为将树枝一手折断的样子很有震慑力。而我想,她要是发功将这树拦腰截断,才能达到书里描述的猖狂效果,不禁有些失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