迎接他们男人的不是康贤,三十来岁,其兄满头黑发在脑后梳成一个辫子,他则在头顶织成多个发辫,密密缠在一起,脑后不留长发,有着和兄长一样宽大凸出的额头,没有蓄须,身板修长结实。
“在下康英,是咸水城城主康贤之弟,兄长参加抗击游牧潮的战争仍未归来,现由在下代理城主一职。我的民事官来报,夫人和三公子并没有和你们一起来?”
康贤、康英,这名字让人想起贤王龙辉和英王龙宓。还好康家没人叫康圣,神知道他们会不会错过虔王龙裕民和仁王龙行天……
“狼牙要塞的守护官平修奉命护送,两辆马车。”黛岚回答。
康英不冷不热的态度让于坚有一种不好的预感,这和在狼牙要塞时感觉相似。而康英接下来的话一样让人吃惊。
“出于习惯,我应该继续称呼你为少夫人。不过,现在情况有一点变化。”康英招呼他们落座后,一脸轻松地说:“少主人发来了快信,声明他已经解除了和你的婚姻。我仍然称呼你为少夫人,也是出于对你的尊重。”
这番话在于坚耳朵里发生了爆炸。他难以置信地掐了掐自己的手臂,疼痛。他想起此前做过的噩梦,黛岚被长矛穿胸,而持矛人隐隐然是秦鸣的模样。之后的另一个梦中黛岚躺在棺材里。如今每一个噩梦似乎都在证明它们是多么真实。黛岚怎能受得住这样的打击?
说完这话后康英仔细地瞧着黛岚,似乎想从她脸上找到他期待的反应。但她面无表情,语气平静:“能让我看看快信么?”
“当然。”康英从身上摸出一捆黄丝带系住的羊皮卷,递了过去。“这是不久之前送到的,是少主人亲笔书写。你们来得不迟不早,正是时候。”
黛岚拉开丝带,铺开了信仔细地看着。
于坚在捕捉她的反应,但很快惊讶压过了担忧,她从头到尾看完了信,却什么反应也没有。她是如此镇定自如,似乎金堡少主人的妻子另有她人,信上写的事情和她全无关系。这多半让康英感到失望,代理城主耸了耸眉头,“少主人,不,我们应该称呼为金驹之王了,你既然明白了他的决定,就知道他不会再见你,也禁止你进入金堡……”
黛岚打断他的话:“但出于曾经的夫妻情分,他允许我平安离开金驹省。这上面都写着,我知道,大人,你不用复述给我听了。”
她的丈夫不肯见她,和她断绝关系,也不肯容纳她,而是下令驱逐。偌大一个金驹省,她称之为家的地方,如今竟然没有她的容身之地。
而她腹中还有他的孩子。
“大人,如你所愿,我会遵照金驹之王的意思,不会给你制造任何麻烦。感谢你的接待。”她站了起来,风度优雅地转身。
“我的民事官大人,送一下我们曾经的少夫人,给她准备充足的补给,满足她提出来的任何合理的要求。”康英有些得意的声音尾随着她。
于坚紧紧跟在黛岚的身后,做好随时准备搀扶她的准备。她高贵而宽厚,外表看来很坚强,但其实很脆弱,随时可能晕倒。她在康贤面前表现出来的勇气是非凡的,但他知道她的内心正经历着怎样的煎熬和折磨。
世上再也没有比这更惨重的打击了。亲人一个一个死去,姑姑和叔叔们抛弃了她,现在她唯一的支柱也不复存在。翔龙国土纵大,她却是一个没有土地的国王。没有土地、没有军队,也没有从属。只有一个罪人,一个愤怒而又无助的罪人还打算跟着她,保护她。但是他真的能保护得了么?他或许可以抵挡飞来的暗箭,正面袭来的攻击,但他无法替她抵挡心灵上的创伤。
若他仍是一名合法的龙君护卫,也是一个无用的龙君护卫。连自己都保护不了,又怎能保护王?
民事官领着他们到马厩,这个和蔼的胖男人和他的城主不同,面带真切的同情。“我有些话想要和您说。如果您不介意的话,私底下我还是乐意称呼您为少夫人。”
她仍能微笑,用微笑回应善意:“不介意。”“少夫人,您打算在这里住上几天么?我可以给您安排足够安静的地方,没有别人知道的地方。在遭遇这些事情之后,您需要好好休息一下。”民事官语气诚恳。
“不,我正打算离开。”她说得轻松自如。
“我对发生的这些事情感到很难过。吾主突然去世,让我们……怎么说呢,我觉得发生了一些不好的事情,现在局势有些混乱,特别是连夫人都……总之,一切和吾主在世时是很不一样了,夫人的死把情况变得更糟糕。”
“大人,您是不是听到了什么特别的消息?”
民事官小心地环顾了四周,确保没人在关注他们,才压低声音说:“我听说有些大人反对少主人,少主人可能并没有获得所有人的支持。有权有势的大人们意见分成了两派,有一部分人认为您是……不洁的,正是您给金驹省带来了灾厄,特别在龙颜之日后,有关龙神惩罚先王一家人的说法愈传愈烈。我个人并不相信那些,但一些有权有势的大人们是这么说,我的主人也是……一个人这么说或许不妨事,但如果一百人这么说的话……因此少主人可能受到了影响。我认为仍有不少人和我一样,相信您是无辜的,您没有犯下那些传闻中的罪行,您在金堡的所作所为,一个正直的金驹人是不会忘记的。我希望您能平平安安地,等待少主人查明事实,他如果发现自己犯错,会纠正过来,还给您一个公道。少夫人,这就是我能说的了。”
“您真是一个好人,谢谢您,龙神会看到您的宽厚和勇敢。”她在勉强维持镇定。她平静的面容和话语后面是惊涛骇浪。
好心的民事官给他们的骡车里装上了足够的补给,在他们接受康英的会见时,这位民事官也安排了人照料他们的骡子,清理了它们的鬃毛,把肚子喂得饱饱的,还给蹄子换上了新的软垫。
“您有什么计划么?”在黛岚上骡车之前,民事官问。
“目前还没有。”她诚实地回答。
“我建议您去北漠找罗循大人,他能帮助到您。您是一个高尚的人,北漠会有更多人这样看。”
“谢谢。我会认真考虑您的建议。”她坐进了车厢,打开窗子和他说再见。
来时平静,去时从容。她没有在咸水城流露出任何挫败,抛弃她的那个男人会从平修那里听说她的颤抖和不安,但不会再从康英那里听到她失魂落魄的描述。圣王的后人或许仍有脆弱的一面,但他们的高贵的血统里不会缺乏骄傲。她要用这样的骄傲来回击那个狠心的男人。
抛妻弃子,这是不可原谅的罪孽。如果黛岚有什么三长两短,我会让你知道何谓偿还。即使神也不能阻止我。
骡车往南而去,很快,他们离开了咸水城,重新回到贤王之路上。
在贤王之路和北方人之路的交叉路口上,他拉住了缰绳,能去哪儿呢?“要去长篱城么?”他敲了敲车厢,车速放慢下来,马骡几乎在悠闲地散步,蹄子在雪地里不停地踩踏,形成一个又一个凹坑。
车厢里一片沉默。
他叹了口气,自从他们离开王都后,龙神将考验一个接一个落在了她的身上,而且一个比一个伤她更深。他无法想象还有什么事情会比她已经遇到的一切要更糟糕。
他并不是一个善于言谈的人,此时此刻也不知道该如何安慰她。他习惯性地朝腰间摸去,每当抚摸到龙痕的坚实,他会感到一些宽慰。那不仅仅是一把剑,也是一个象征,现在更是他的精神寄托之一。
然而腰畔是空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