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梓学,见信好。”魏武强生疏的在信纸上写下几个字,卡壳了。橘黄的灯光下,那几个字歪歪扭扭的,一脸的不高兴,像它们的主人。“你应该已经到钢厂报到了吧。”这不是废话吗?自己这封信要寄到钢厂,如果覃梓学看到,不就是板上钉钉的报到了么?高大的青年沮丧的叹了口气,坚毅的下巴因为用力抿着嘴而绷紧了线条。“你走的那天没能赶下山送你,是我不好。我那天早上着急麻慌的开车,路上翻车了。”眼前被大片的雪雾遮蔽了视线,轮胎上铁铰链哗啦啦响,根本把不住滑。解放车的松绿色车头脱缰野马一般,碾过路面又压过松软的路边积雪,义无反顾的往两三米深的沟里冲去。车门蹭过一棵松树,撞下来大团蓬松的白雪,砸在引擎盖上,视野里漫天遍野,像他焦灼的心。“不过你也别担心,我皮糙肉厚,啥事没有。是真的,不骗你。我被长安农场的魏书记救上来了,我也不知道咋回事,睡的昏天黑地,一直睡到夜里十二点。”青年咬着后槽牙,自嘲的笑笑:“如果不是这样,起码我知道你要走,会给你打个电话。对不起。”对不起有用吗?对不起最没用。转过头看了眼枕头边上两人的合照,青年爱惜的用食指在上面摩挲着。他天天看还是觉得看不够,索性把照片从家里相框重新取出来,小心翼翼裹了一层干净透明的塑料袋,贴身带着,走哪儿都带着。“我不知道这辈子还能不能见到你。你在那里,机会多学问高,会越来越好。可能很快你就会忘了我,忘了东安这个小地方,忘了这两年的日子。可我忘不了。这两年是我这辈子最开心的日子。我有很多话想跟你说,可是真要写信,这又一下子想不起来该说什么、怎么说,你是对的,我读书太少,连封信都写不好。哦对,我前面没说清楚,我三点半起床,趁着天黑开车是为了赶下山,不是去长阳。我没那么狠心。”屋子里暖洋洋的,热炕虽然不大,可是睡两个人是绰绰有余的。曾经早两年魏武强还跟他妈抱怨过,说自己房间的炕太小了,翻个身都能一杵子怼墙上去。可是现在,他觉得这张炕太大了,空落落的。“对了,我塞在包裹里的钢笔你看到了吧?原本想当面送给你。算了不说这些,没意思。就觉得你原来的钢笔太旧了,该换个好的了。还有你的眼镜。东安这边没条件,回城了你要记得去重新配一副,贴那么多胶布,把你眼睛都挡住了,不好,影响视力。”夜深了。窗外万籁俱寂,连镇上的狗都不肯叫了。是啊,夜深了。覃梓学忙了一天工作,现在是不是已经睡着了呢?“很晚了,就写到这里吧,祝你一切都好。不是客套,字字肺腑。备注:你干妈也祝你健健康将步步高升。老太太这两天阴阳怪气的,我知道她嘴上不说心里也难受,毕竟她也那么喜欢你。”我们都那么喜欢你,可是一切终归都在这个料峭的寒冬里划上了句号。覃梓学,我那么那么的想着你,你知道吗?七十年代末,动荡结束,百废待兴。街头巷尾沉寂了十年的暗淡颜色,渐渐活了。曾经一水的黑灰藏青军绿,肥大的不辨腰身不辨男女的衣裤,不动声色的变了。像是冬天过后顶破泥土的小草,那一抹嫩生生的绿属于春天,好看极了。朴素里交织着初绽的时髦,试探着,触碰着,对美好的追求和向往。即使是首都,大街上的汽车也远远达不到车水马龙。倒是上下班的高峰期,清一色的自行车叮铃铃的,塞满了行车道和胡同口。“小覃,回来啦。”坐在大院里的沈大妈一头白发,笑呵呵的摇着蒲扇。“哎,回来了,沈大妈。”覃梓学推着自行车靠南边墙根支好,客气的笑着:“您吃了吗?”“你大爷做炸酱面了,来一碗不?”沈大妈前些日子把脚给扭了,做饭的活儿就交给家里老头子了。“不用了谢谢您。”覃梓学推了推因为出汗下滑的眼镜:“我妈应该也做好饭了。”推门进屋,覃梓学先看着他爸,坐在椅子上戴着花镜看报纸。“爸我回来了。”覃爸嗯了声,从眼镜上方支起眼皮看了儿子一眼:“明天还去研究所吗?”“不去了,项目完成了。”覃梓学换了拖鞋,在脸盆里洗了洗手,拿着毛巾边擦边解释:“本来就是借调帮忙的事儿,正好也快开学了,学校里还一摊子事儿呢。”身上的白色的确良半袖衬衫整个后背都汗湿了,能清晰看出水渍的痕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