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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07页(第1页)

——怎么会这样?蒋东林苦笑。他接到郦胜秋的电话就火急火燎地往医院赶,到的时候郦母还在抢救。蒋东林从未见过郦胜秋这般模样,人虽挺拔仍旧,两眼却空空,蒋东林一时如鲠在喉,强行扶着郦胜秋坐下,郦胜秋以手掩面,适才发生的一切仿佛犹在眼前。他与郦母在小花园里逛到天际垂暮,郦母似乎有些乏了,脸色也苍白起来,两人慢慢地踱回楼上,快到病房的时候,郦母握着他的手忽然一紧。她佝偻着停下来,张了张口,发出一声叹息:“……胜秋。”他还没反应过来,郦母便捂着心口毫无征兆地倒了下去。

突发性心肺衰竭,虽然抢救得及时,但也没什么用了。那医生本是蒋东林的好友,见着蒋东林,反而松了一口气,准备后事这样直白的话,纵使郦胜秋再有心理准备也听不得,他正要拉着蒋东林到别处,郦胜秋却站了起来,蒋东林咬了咬牙,狠心道:“就在这儿说吧。”那医生看了看郦胜秋,又看了看蒋东林,正犹豫间,郦母被推出来,竟是醒着的,郦胜秋大步上前闯入郦母的视野,郦母笑了一下,艰难开口道:“胜秋,”声音轻得几欲令人听不清了,“是不是吓着你了。”郦胜秋眼中有泪光闪烁,闻言也笑,他发不出声音,只能对着郦母做口型,说没事,郦母于是阖上眼睛,郦胜秋瞳孔一抖,慌忙抬手覆上郦母的,过了一会儿,才被她很艰难地回握住了。

医生给郦母打了强效性镇痛的吗啡针,趁着郦胜秋顾不上他们的功夫,悄悄与蒋东林附耳问道:“大抵就在今夜……你待如何?”蒋东林大惊失色,一时之间竟有些头晕目眩,他用力地抓住医生的手臂,不死心地问:“……可还有转圜的余地?”医生缓缓摇头,蒋东林于是抬眼望去,瞧见郦母气息衰微,郦父用手轻抚其苍白脸庞,只觉满目涩然发烫,仓惶地背过身去,不忍再看。

他独自离开病房,背倚墙壁扶额良久,才摸出手机,拨通了廉润颐的电话。郦家的后事,本不该交由外人,奈何如此多事之秋,纵然他是钢筋铁骨也招架不住,好在廉润颐稳重,不必多言,只需稍微交代两句,便立刻答应要赶过来了。

蒋东林挂掉电话,疲惫地连连揉按眉心,片刻后从怀中摸出打火机来,转身去了楼梯间。他本非烟酒中人,若非郁结难解,也不会这般烟不离手。才抽了半支,走廊忽起响动,蒋东林探头去瞧,是廉润颐和晋灵微,才出电梯,行色匆匆。蒋东林于是将烟捻灭,走出去招手道:“这边。”他将二人领至病房外敲了敲门,郦胜秋站起来,转身瞧见他们,摆手做了个出去说的姿势。郦母睡着了,监测仪上的幽绿线条幅度轻微地起伏,主治医生又送来病危通知书,郦胜秋沉默地接过笔,在家属栏签字。他的声音很轻,像是自言自语,说给自己听的:“见不到小五……如何能合眼呢?”寥寥数字,直教蒋东林心神俱毁,仿佛醍醐灌顶般醒悟过来,倘若他有朝一日……万一晏司臣真有个三长两短,岂非教他悔不当初、死不瞑目?

他于心有愧,接不上话来,廉润颐和晋灵微更是面如死灰。电梯忽而行至,叮地一声,蒋东林本来不甚在意,蓦地想到了什么,抬眼一望,顿时大惊失色——从走廊尽头仓促奔来的,除了霍止,还能是谁?他的肩上湿漉漉地,帽檐上还残留着雨水,蒋东林快步迎上去,低声咬牙道:“你来干什么?不是说这里一切有我么?!”抬手欲拦,霍止已经错身而去,他走到郦胜秋身前,在廉润颐和晋灵微愕然的目光中,霍止一字一顿地说:“小五不在,我替他为伯母送终。”

郦胜秋看着霍止,只觉目眦欲裂。他苍白的面容和郦蕤舟档案上的证件照如出一辙,只是徒增了些许岁月的痕迹。郦胜秋根本来不及思索霍止刚刚说的话是什么意思,只要想到妻子多年以来无数次以泪洗面以至于即将郁郁而终,揉杂的思绪便化作无边的愤怒。他的神情几番变化,令霍止没由来地有些心虚。他并不知道蒋东林在私底下给郦胜秋看过他所谓的死亡证明,事实上连他自己都不知道悍狼还有这样的东西。霍止暗暗盘算着自己哪里出了纰漏,岂料竟猝不及防地挨了巴掌——别说霍止,这劈头盖脸的一耳光给在场的三人都打懵了,还是晋灵微先反应过来,急声道:“伯父,他不是……您认错人了!”

窗外轰隆一声,大雨瓢泼,终于惊醒了郦母。

霍止用舌头顶了顶发麻的面颊,任由晋灵微和廉润颐一唱一和地帮他解释,转身进病房,一抬眼,便望进郦母温柔的眼里。

她的身体已然是那样虚溃,不仅要忍受病痛的折磨,还要牵挂着生死不知的晏小五,可她的眼神却依旧和蔼、坚定,让霍止想起从前,他每每从家中离去时,郦母总是能用这般温柔的神情注视着他。她把所有对苦难的不满都诉诸于泪水,而这一切苦难的根源——霍止——此刻站在她面前,张了张口,却吐不出半个字来。

郦母的唇角稍稍向上扬起,“怎么不过来呢?”霍止像是好半天才反应过来,他走到病床前,轻轻地跪下来,将郦母形如枯骨的手放进自己的掌心里。霍止的声音在颤抖,“六年前,我偷走了一份本不该属于我的东西。”他顿了顿,从怀里掏出一本陈旧到泛黄的相册,相册的封面被雨水打湿了一些,霍止觉得愧疚,不敢与郦母对视,“我今天把它还回来,是物归原主。”他喉咙发紧,甚至听不见自己在说什么,“这些年,我有不得已的苦衷。我……”他的尾音戛然而止,是因郦母颤巍巍地抬起手,摸了摸他曾经受过伤的那侧眉骨。霍止还在发怔,恍惚间听见郦母的一声叹息,是万般疼惜的语气,“好孩子,你受苦了……”霍止一动不动地,任由郦母的指尖一一抚过自己的脸庞,最后,她体力不支,霍止抬起手,稳稳地接住了郦母落下去的手。他握得很紧,像是生怕这手从自己掌心里滑出去,氤氲的热泪被蓄在眼眶中,他不肯眨眼,语无伦次地恳求:“您能不能……能不能再等一等?等我……等我把小五接回来……您再、您再等等好吗?”他开始怨恨自己,怨恨自己如此懦弱逃避,还要在郦母弥留之际提出这么无耻的请求——让她等……又是让她等!她这一辈子都被这个等字困住了,临到头来,他却还是私心作祟,想让她再等等。

郦胜秋面无表情地站在门口,看着霍止跪在床头,形容绝望,满目悲恸,他偏头看向蒋东林,问:“他到底是谁?”蒋东林唯有沉默以对。

郦母的目光在霍止身上眷恋地流连,缓缓地说:“你什么时候领着小五来见我,都是一样的。”许多年前,他曾在电话里许下诺言,会将那个他想共度一生的人带回家给郦母看看,可是……霍止猛地抬头,郦母的眼神依然清明,声音却愈渐低弱:“当初你还在的时候,我时常觉得日子重新有了盼头……后来你也出了事,我便恨这世道,恨这万般的命,竟半分都由不得我……如今,见你好端端地活着,我实在是很欢喜。”说到最后,到底还是忍不住哽咽起来:“你若真觉得对我不住,只需……只需将小五也好端端地接回来,每逢年节常来瞧我,让我知道你们过得好……我才安心。”大滴大滴的眼泪,滚烫地、沉重地砸在郦母的手背上,察觉到郦母轻微的挣动,霍止很快松开手,郦母于是再一次艰难地抬起手,抚上他泛红的眼眉,她有些悲戚又骄傲地感慨:“我家小船儿,其实生得也很好。只可惜……只可惜呀,这一双眼睛没能随着我……”世界上怎么会有认不出孩子的母亲呢?何况霍止的演技还十分拙劣。可他是多么努力地扮演着郦蕤舟的角色,千般体贴、万般孝顺,他会在出任务的时候打电话报平安,他为数不多的、所有能自由支配的假期都留给了这个不属于他的家里。如何忍心揭穿……如何舍得揭穿?郦母的眼泪终于颤巍巍地掉了下来,她轻轻地说:“好啦,别跪在地上。瓷砖这样凉,小心回去膝盖疼。快起来吧,我和你伯父还有几句话要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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