季眠也跟着笑。因为笑他的人眼中不含恶意。他喜欢这里,所以他也笑。街区的人莫名都对季眠很好,好得有点过头了。就连孙齐都看得眼红,周末搬了个小板凳坐在门面门口,看了看在躺椅上的自家老大,酸溜溜地道:“姓季的臭小子,不是扒手吗?怎么就招那群老头老太太喜欢了?”段酌眯着眼晒太阳,懒洋洋勾了下手,说:“橘子。”孙齐从水果篮里挑了个黄澄澄的橘子,给段酌递过去,继续念叨:“还有穆姐也是,怎么就对这小子那么好……不会是看上了吧?”“咚”的一下,段酌的橘子扔在孙齐头上。“哎呦!”孙齐嚎了一嗓子。季眠正在店里用一柄小锉刀刨木花,闻声不由得往外头看去。他就看见他大哥偏向孙齐的侧脸,正挑着眉骂:“孙齐,你脑残吗?”看完,季眠脑袋又低下去了,继续刨木花。外面安静下来。孙齐捂着脑门,一想,也是。季眠要比穆语曼小七八岁呢。她再怎么也不可能看上一个连毛都没长齐的小屁孩。他于是放心点了。穆姐多好啊,尽管知道他配不上,但她只要没喜欢的人,自己总是还有机会的。……对季眠来说,打下手削木头的日子并不难过。他似乎天生比旁人多出一点耐心,从未有过心浮气躁的时候。但连着刨了两个月木花,他难免有心痒的时刻。此刻,段酌就在店里,手拿着凿子,不紧不慢地加工手底下的原木。季眠坐在他旁边,眼看着一块奇形怪状的木头,在段酌手底下一刀一刀成形,粗糙的木头成了一副隐约辨得出大体形状的山水雕件。那形状奇怪的木头,在这样的一凿一刻钟,竟变得样式独特又富有设计感。后续再用时间和工夫细化、修饰,就能成为一件可以被摆在展柜里的作品。他看着,艳羡地道:“哥您好厉害呀,雕得和真的一样!”只是一句单纯的赞叹,绝无奉承的意思。段酌听出来,斜睨他一眼:“边儿去。”“哦,好。”段酌脚边有几块略大的木块,是最初打形时被削下来的废料。不是什么名贵木。季眠心动了很久,终于忍不住捡起来,问:“哥,这块您不要了吗?”“嗯。”“那能……给我吗?我也想试试。”段酌睨他一眼,没说好或不好。季眠知道,这是默许的意思。他乐颠颠从工具箱里翻出刨子、凿子和一把小刻刀,自己找了个板凳在角落坐下。那块巴掌大小的木块在他手里翻来覆去转了几圈。终于下手了。用刨子削去木材的粗糙部分,将其打磨得光滑,再用磨具进一步磨平,这一步季眠做得很熟练,毕竟这两个月来他每天都在重复这项工作。拿的凿子季眠没用上,事实上,他还不会用它打形。至于刻刀……季眠瞧着手心里被自己磨得圆滚滚的木头块,握着刻刀的手指攥了攥。他很谨慎地在上面刻了几个圆润的小凹槽,这过程花了将近半个小时。这边,段酌已经扔下凿子,准备收工了。“还没好?”季眠手里握着他的大作,道:“差不多了。”摊开手,一颗圆润的木材静静躺在他手心,灰扑扑的,表面有三四个浅浅的凹陷。段酌眉头锁紧了:“这什么?”季眠有点窘迫:“是颗土豆。”“……”“还真是……”段酌顿了顿,“栩栩如生。”季眠默默把他的土豆收进怀里,决定之后还是好好刨他的木花吧。时间转眼到了年前。孙齐还有段酌手底下的其他人全都离开这里,回家去了。季眠没有对过年的概念,而原本的“季眠”十几年来也不曾有过这种经历。“季眠”留给他的常识里,春节是这里的人们一年中最重要的节日,与家人团聚的日子。季眠没有家人,于是他认为春节应该与自己无关。他本打算就这样在三楼的房子里窝上个几天,直到其他人过完节回来,他就可以继续刨他的木花,重新过他平淡又开心的日子。直到年三十这天晚上,他的房门被敲响。打开门,站在门外的是段酌。他穿得很单薄,外面是件黑色的短外套,里面只有一条低领的白毛衣。在这样的深冬,显得格外冷。季眠瞧着他,不自觉拢住了自己的羽绒服,小声开口:“哥?怎么了?”段酌的回答一向简短,只有两个字:“下来。”季眠便随他下去二楼了。在二楼的还有另一人——穆语曼。季眠跟着段酌进门时,刚好瞧见穆语曼端着一条红烧鱼从厨房走出来。房间内香气扑鼻。季眠偷偷咽了下口水。一见到季眠,她秋水般的眼睛弯起来:“季眠来啦。”餐厅里,餐桌上摆上了六七道色香俱全的菜。穆语曼把手里的盘子放到最中央的位置,看起来是端完了。段酌把季眠带进来后,不再管他了,兀自冷淡地在餐桌前坐下。季眠犹豫了一下,慢慢也走过去,但是不敢坐。“哥。”他在段酌眼前站着,本本分分地问:“您喊我来,有什么活干吗?”“……”段酌默默看着他,目光一言难尽,“你是傻子吗?”“我不……”季眠刚想反驳,又想到段酌留下他时所提的第一点要求——要听话。反驳的话被他咽下,季眠迟疑地点点头。“噗……”穆语曼没忍住笑出声来,“大过年的,怎么可能让你辛苦?坐下吃年夜饭呀。”年夜饭……哦,原来是这样。季眠捏捏衣角,在段酌和穆语曼的对面,坐下来了。季眠喜欢吃鱼,并且他很会吃鱼。夹一口鱼肉,嘴巴动了几下,再低下头,在骨碟里吐出干干净净的小刺。让人怀疑他舌头上是不是有什么人类所不具有的特殊构造。“语曼姐,您做菜真好吃。”穆语曼笑眯眯的,“那个是段酌烧的。快收汁了他才上去喊你,我就负责关火、把盘子端出来。”段酌平日里从不下厨,季眠压根没往他身上想过。“哦……”季眠硬着头皮,“哥。您烧菜真好吃。”几秒过去,没人理他。又几秒过去,才听见段酌懒洋洋的一个“嗯”字。季眠跟着段酌削了几个月木头,自然也清楚他大哥的鸟脾气,什么时候,对谁都爱答不理的。他低头扒了口饭,因为窘迫脑袋几乎埋到饭里。他喜欢过年。过年比过生日还要好。吃到一半时,穆语曼忽然轻咳一声,语气很温柔:“季眠,过年有想过回家看看吗?”“回家?”“你出来这么久,父母可能也会想你。”在穷人区,穆语曼见过许许多多、形形色色的人,十几岁处在叛逆期、跟父母产生矛盾后就跑出来混社会的她也见过太多太多。穆语曼从不会跟这些人多说一句话,他们倔得像驴,也蠢得像驴,不知死活,不会回头。但季眠不是。他是个很好的孩子,他应该要回去的。季眠正巧扒了口饭,这一口嚼了很久,思考要怎么回答。要是知道他家里的情况,语曼姐一定会难受的。他不想让穆语曼难过,所以来到这里后的几个月里,从没提过这回事。但撒谎,同样令他很不好受。季眠不愿意撒谎,尤其是对穆语曼。他犹豫半晌,还是决定说实话:“我妈妈很早就离开了,我爸也有新的家庭,他不想要我的。没人会想我的。”季眠担心被穆语曼误以为是在撒谎,又没什么说服力地小声补充了一句:“真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