陆总事业心严重受创,愤而摔笔。天花板白得发亮。陆舸在靠椅上眨了下眼睛,忍不住想自己离开的这两周,某个不爱吃饭的家伙瘦了没。这一想,思绪又有些停不下来了。他倏地收腿坐起身来,在唐特助错愕的目光下,拨通了办公桌上的电话。数秒后,电话被接通,那头传来男人低沉的嗓音。“喂?”陆舸的声音带上惯常的轻佻笑意。“好久不见啊,秦总。”对面辨认出他的声音,语调一瞬间冷了。“陆总有事?”“秦总还记得欠我的人情吗?”陆舸勾唇,“我是来讨债的。”陆舸不再来往许家的两周后,季眠忽然发现,秦琰过来许家的频率变高了。他起初以为对方是冲着许知夏来的,直到秦琰连续三次带着食物过来,并且会陪在他身旁督促自己吃饭。季眠不傻,当即便想到了陆舸。跟秦琰一起坐在卧室里的桌边,季眠慢腾腾地咽下一口虾仁。他心里想着陆舸,很少将目光分给身边的秦琰。秦琰望着他的侧脸,想起陆舸在电话里拜托他的话,难以相信是从那个高高在上的家伙口中说出来的。陆舸的要求不难,只让秦琰在闲暇时间过来,哄着“许池秋”多吃些东西。可就是这么简单的要求,让秦琰有点恍惚。他跟许池秋做朋友,有十来年了。陆舸才跟池秋认识多久?放下电话的那一刻,秦琰甚至生出了一种难言的羞耻感,像是有人在指责他这几年来对许池秋的忽视。客观讲,做朋友做到秦琰这个份上,算不上薄情。许池秋从小到大,每次一住院,秦琰哪怕是翘课都会来陪伴他。但人总有耐心告罄的一天。没有深入骨髓的爱,没人能做到十年如一日的耐心。“池秋。”秦琰忽然喊了一声。季眠偏过头看他。一双漂亮的瞳孔极为平静柔和,但这双眼睛没有了秦琰很熟悉的光彩——以往许池秋见到自己时,眼中总是浮现的那种耀眼光芒。自己有多久没有认真地注视过这双眼了?秦琰甚至想不起来,那样耀眼的光芒究竟是从哪一刻开始消失不见的。秦琰恍然间意识到,自己在不知不觉中失去了什么,曾经对他而言极为重要的东西。“怎么了?”“……”秦琰摇摇头,笑容发苦。“……没什么。”心脏出乎意料的并不很痛,只是有一些麻木,像是破开了一个大洞,空落落的。从那洞口里灌进来的冷风,巴掌似的扇在秦琰脸上,令他难堪、羞耻、怅然若失。但他却也明白,自己早已无力去填补了。从季眠的卧室离开时,秦琰一头撞上正从楼下往上走的许知夏。看到秦琰失了魂一般的表情,许知夏不由得蹙了下眉。“琰哥。”他打了声招呼,便要与秦琰擦肩上楼。秦琰出神地盯着许知夏看。这些日子以来,许知夏有意无意的疏远他并非没有察觉,只是彼时他工作太忙,并未将这变化放在心上。可现如今,内心的空洞令他彻底失了分寸,患得患失。强烈的惶恐情绪跳将出来,将秦琰猝然攫住。他忽然伸出手攥住了许知夏的手腕。“知夏……我喜欢你。”“……”许知夏愕然望着他。按照他对秦琰的了解,对方绝不该在此时同自己表白。秦琰是个喜欢求稳且不甘失败的人,而眼下的时机并不成熟。秦琰的表白在他的预料之外,却在那已经被他放弃了的计划当中。不该如此……他明明已经放弃了。许知夏莫名不安,有一种好像一切都要脱离轨道的崩坏感。他的心跳陡然急促起来,一瞬间陷入一种难言的巨大恐慌中。“琰哥,抱歉我……”“知夏。”秦琰开口打断了他,“别拒绝我,求你……”至少……别在现在。秦琰身后的卧室门“咔哒”打开。看清从门内走出的那个人时,许知夏脚下的台阶仿佛失去了应有的质感,变得绵软、虚无。当他对上季眠看过来的沉默目光,那种巨大的恐惧终于化为实质,在他的脚下开了一个巨大的黑洞。一切已成定局,由不得他反悔,也没有任何后路可退。周围的空间似乎开始扭曲变形,许知夏用力挣开秦琰的手,不顾一切地想要逃离脚下骇人的绵软空间。他下意识地想要后退,却忘记了后方是更加深暗的悬崖。许知夏踩了空。失重感传来的那一瞬,他恍惚觉得,背后踩空的台阶像是深不见底的地狱,冰冷的地狱之火灼烧着他的后背。就像许多年前,他站在台阶之上,俯视着地狱中的那个脚底染血的少年一样。那一瞬间,他有想过拯救那个自己最深爱的人。许知夏想,他和父母也许都错了。他应该做的不是让着哥哥,而是去爱着他,更加坦率、热烈地去爱着他。许池秋的心像是无底洞,再多的爱意也无法将其填满。但至少,如果他的爱能够成为点亮哥哥内心黑洞一束小小的火光,许知夏想,那他一定不会像现在这样痛苦。一道身影,比秦琰更快地,抓住了许知夏的手。“知夏!”【白痴!】系统大声吼道。季眠的身子是轻飘飘的,拽住许知夏的右手力道也是轻飘飘的,他薄削的身形随着许知夏一同摔下去。他下意识地闭上眼,听见很重的“咚”的一声,以为自己要完了。但几秒过后,只有右手小臂传来一阵剧痛。他缓缓睁开眼,发现自己被许知夏牢牢护在怀里。许知夏的后颈散溢出一大片血液。他撞到了楼梯下的柜子,从颈部划伤冒出的血液被柜子的底沿挡住,形成了一小片扇形。许知夏意识模糊,却紧紧地抓着季眠的手腕,仿佛是抓住了最后一根救命稻草。他掉下去时,“许池秋”伸手了。许知夏看得一清二楚。他像是感觉不到疼痛一样,涣散的目光仍然看着“许池秋”,眸光困惑不解。——他哥朝他伸手了。可为什么?季眠被送到医院的几个小时后,右臂荣获一团厚厚的由白色绷带组成的粽子。从那么高的楼梯上摔下去,结果只是扭伤了手腕,外加一点擦伤。他伤得不重,得到许知夏醒来的消息后,离开自己的病房去看他。许知夏戴上了颈托,脑袋上缠着一圈又一圈的绷带。他静静望着进来的人,没有像以往那样装出乖顺的表情,只平静地注视着季眠。季眠倏然间反应过来什么,心下一顿。此刻,他突然就明白了这个会在卧室里摆上跟哥哥合影的少年,一直以来究竟在渴望什么,追求什么。他对上许知夏的双眼,洞悉对方深藏在心里一次次被扑灭却始终不曾消失的某种希冀……但,他伸手救人,并非出于对这位弟弟的爱,那只是作为“季眠”的本能。即便不是许知夏,换了秦琰,抑或是旁人,他也只有伸手救人这一个选项而已。“哥,”许知夏朝他笑了,笑容近乎绝望,“对不起。”季眠抿住唇,抬手将许知夏额前凌乱的头发拨到一旁。他并未给出任何回答。他到底不是许池秋,也无法代替许池秋来原谅任何人。季眠清晰地感受到,他胸腔内那颗心脏,即使在此刻,也仍然在嘲讽而缓慢地跳动着。那冷漠的频率属于许池秋。季眠看着眼前努力向自己扬起嘴角微笑的少年,一向明亮的眸子染上几分无能为力的哀伤,为许知夏,还有为许池秋。许知夏所渴望的、希冀的爱,从一开始就注定了不会被他得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