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神情怯怯,又叫了一声:“阿竹,我有话想和你说。”阮氏竹付了钱,两纸袋咖啡豆还放在柜台上,他另外点了两杯咖啡和一份椰糕,和黎氏彩面对面地坐在咖啡店二楼的露天座椅上。这天天气很好,桌子上放了荞麦花,花瓣像手工课上剪得细碎的皱纹纸。黎氏彩在坐下后又不说话了,双手叠在膝盖上不停地揉搓,整个眼眶红肿得凸出来。店员将餐盘端过来,阮氏竹往他的那份里挤了许多炼乳,椰糕是他请黎氏彩吃的,尽管黎氏彩后面把碟子推远了,说闻到这个味道就想吐,连咖啡也没动。黎氏彩的声音微弱如细沙,低着头,手指捏住咖啡勺的细柄,搅了一会儿咖啡液,对阮氏竹说:“我上次……对你说了很多气话……我不是有意的,当时真的压力好大,所有人都不看好我,我以为你也是……”阮氏竹听着她的话,心中隐约有了某种猜想,不过没有说出口,直到黎氏彩抬起头,声音陡然拔高:“但我知道你是在意我的,对不对?……我六岁的时候认识的你,我爸非要带你回家,我当时生他的气,以为他不喜欢我,可是即便那样我也从来没有为难过你……你不爱说话,性子孤僻,总是不给我爸妈笑脸——十年过去,你现在还是这样,也不给我笑脸看,可是我呢?我爸爸死了,妈妈上吊了,一夜之间我失去了一切,我还能有什么办法?”黎氏彩紧紧地攥住阮氏竹的手,指甲嵌进他的手背里,阮氏竹就任由她发泄情绪,等黎氏彩抬手擦眼泪,他不着痕迹地收回手,问黎氏彩:“你怀孕了,是吗?”黎氏彩擦眼泪的动作顿住了,僵持几秒,变为掩面哭泣。“他怎么说的?”阮氏竹又问。黎氏彩的双肩剧烈地耸动着,眼泪滴在桌子上,发出沉闷的声响。“他说……他说他是愿意娶我的……”黎氏彩哭得上气不接下气,一句话断断续续,“可、可是他妈妈不同意,他妈说我和他家门不当户不对,再早几十年撑死了都只能当个小老婆,更、更何况现在……她骂得那么难听,差点就要上手打我,他儿子就知道站在旁边看我俩对骂。骂到最后,他妈说,除非我带、带一万块钱现金嫁妆入门,否则我要是还缠着他们,早晚喊人把我乱棍打死了。”黎氏彩紧接着就要复述东家骂她的那些话,阮氏竹听得太阳穴痛,叫停了她,也拉下他的手,拿纸巾给她擦眼泪。擦好眼泪,黎氏彩从口袋里摸出了一枚灯芯草编制而成的戒指。戒指躺在瓷白色的碟子上,风要是再大点,很容易被吹跑。至少在遇见罗邱淇之前,阮氏竹从没有过成家立业的打算。他在福利院里混了八年,出了福利院依旧决定虚度光阴,每天睡在哪、吃什么、和什么样的人打交道,他都不在乎。唯独出于愧疚和弥补的心理,想要黎氏彩有个好去处,顺顺利利、无忧无虑地生活下去。阮氏竹想让黎氏彩离开本地生活,话刚说了一半,黎氏彩便尖声否决了他的建议:“我不要!我一个人又没能力养孩子……更何况跑到人生地不熟的地方去。”她放软语气,央求阮氏竹:“你帮帮我吧,借我一万块钱……我知道你没钱,但是可以去找那个姓罗的香港人借啊,你不是说他特别有钱吗,那一万块钱对他来说根本不算什么吧?……我真的求你了,这一万块钱好歹能救两条人命啊……”黎氏彩以死相逼,阮氏竹就没有办法了。而这仅仅是错误犯下的始端。车子停在医院的地下停车场里,阮氏竹开门下车,朝直梯的方向走了几步,转过身对罗邱淇说:“你先回家吧。”罗邱淇看出了阮氏竹的紧张,短暂地抱了他一下:“我陪着你。”罗邱淇的鼓励、罗邱淇的陪伴,和罗邱淇这个人,是阮氏竹从今往后无论身处何种时段,都不会想要放弃的,于是他没再说话,罗邱淇抱了他几秒,他就安静了几秒。在进电梯前,警方再次打了电话过来,阮氏竹接起电话,对面没反应得过来这是换了个声音、换了个人,跟他确认了楼层便中断了联系,上到对应楼层,几名警员稀稀疏疏地站在走廊上,阮氏竹加快步伐跑了过去。见到阮氏竹,他们立刻从互开玩笑的懒散状态里抽离了出来,其中一名警员清清嗓子,用拖沓的语调对阮氏竹说了句话,阮氏竹听不懂,回头看了一眼。罗邱淇站在他身后,低头靠在他耳边解释,再抬头时,警员的脸色纷纷地变了。阮氏竹没被为难太久,警员拿出来的一沓文件也被他们收回去了,阮氏竹进入房间辨认黎氏彩的遗体,门打开、关上,冷气和腐烂的气味飘到了走廊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