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70章第六种羞耻(8)
如果这么说的是其他任何人,约翰会认为自己正经历一场再经典不过的勒索。对方一定通过各种渠道获知了他刚刚经历过的那场……奇遇吧,姑且这么说,对方一定知道了他的奇遇,并且决定利用自己所知的信息谋取某些利益。
可这么说的人偏偏是拉斐尔。
每一个和拉斐尔相处过的人都说拉斐尔是个活着的圣人,但约翰不这么认为。当然,拉斐尔既善良又宽容,既真诚又亲切,拥有你所能想象到的一切优点与美德,约翰不否认这些,可拉斐尔距离圣人还远得很呢。
倘若拉斐尔失去了美丽的容貌,失去了他那惊人的才华,失去了他被上天所赋予的一切恩赐之后,还能保持这样的美德,那他才算得上个圣人。
不过,和拉斐尔说真心话确实是很安全的。
在约翰看来,拉斐尔像个圣人的原因在于他实在是太骄傲了。太骄傲了,不屑于用伪饰出来的善意待人,不屑于传播未经证实的流言,不屑于泄露秘密或者讲述谎言。太骄傲了,因此总是如此真诚,而真诚,那难道不是待人处事时最引人欣赏的品质么?
“我想我见过。”
于是约翰说。
拉斐尔的视线从红酒转到他的脸上,面孔中浮现出惊叹与好奇。那其中确实只有惊叹与好奇,而没有丝毫嘲笑、回避或者惊恐。
不知不觉中,约翰意识到他已将一切都和盘托出。他告诉了那幅画像的主角,那位可敬的夫人,实际上是他的情人;他告诉拉斐尔夫人的名字,瓦伦蒂诺,她是多么优雅的母亲啊,她的所有孩子全都爱她、信任她,正如约翰也爱她和信任她一样;他说瓦伦蒂诺身上发生了不可思议的事情,她面目全非,形如魔鬼。
“我从未见过那么多种颜色出现在一块!”
他在回忆时也忍不住抽搐和作呕,“太可怕了,拉斐尔,所有的颜色都在她的皮肤上流动,就像她是被无数只会在阳光下闪闪发光的虫子组成似的!”
“噢。”
拉斐尔说。
他看上去像是在沉思,又像是在品味红酒残留在舌头上的余味。
然后他问:“那你还爱她么?”
“我说了这么多,你想问的居然是这个?”
约翰匪夷所思地问。他看着拉斐尔,露出荒诞的表情,仿佛一个虔诚的信徒看到了一本诋毁经典的异教经书。
拉斐尔实际上能够理解约翰此刻的情绪。他又耸了耸肩,说:“我知道这听起来很莫名其妙,约翰,可是不管你有没有认识到,这才是唯一重要的问题。”
“我不明白。你显然只是在胡言乱语。”
“你觉得她变成了和魔鬼很类似的东西,但你没有杀死她或者离开她,而是选择了庇护她。”
拉斐尔说,“别找借口。你确实庇护了她。这至少证明了你过去确实爱她,那么现在你还爱她么?这个问题的答案将决定你接下来怎么做。”
约翰的手指在空荡荡的餐盘中茫然地摸索了一会儿。
“那你呢?”
他反问拉斐尔,“你和你的魔鬼又是怎么个情况?”
“‘我的魔鬼’,你说。”
拉斐尔陶醉地一手抚胸,“多么甜蜜的说法啊,尽管不是事实。还不是。”
现在约翰开始觉得拉斐尔实在是很讨人厌了。
广场中燃烧着篝火。
人群沸腾得比火势更厉害,人们的影子密密麻麻地重叠在一起,悠远地晃荡着,好像一整片在风中轻微摇曳的森林。人群也在咕噜咕噜地冒着声响,高高低低,切切察察,好像树叶与枝条之间柔软的摩擦。
这一切都令玛格丽塔感到心中充斥着一股温柔而亲切的情感,在他刚刚诞生的时候,身边似乎就是这样的景象。尽管他对此其实没有太多的记忆,哦,他当然是记得的,像祂这样的存在根本不可能遗忘任何细节,祂实际上是全知的,祂记得所有已经发生的事和还未发生的事,甚至记得不同时间线和世界线上的每一种哪怕几率低到趋近于零的可能性。只是,他幼嫩的身体无法承担太多,于是他只是有选择地摘取了极少的几个片段储存在大脑之中。
大火里燃烧着女人,她们还在挣扎,发出被人群盖过的凄厉噪音。
玛格丽塔有些纳闷她们为何而痛苦。她们害怕死吗?那她们就会在被抓捕前逃走。她们害怕疼痛吗?那她们也会在被抓捕前逃走。她们真的害怕吗?那她们依然会在被抓捕前逃走。
她们害怕会下地狱吗,就像人群所诅咒的那样?这,倒是不用担心。
濒死前的最后一刻她们会知道的,世上虽然有天堂和地狱,但那并不是给她们准备的场所。对普通的凡人而言,死就只是死而已,一场无梦的、不会醒来的睡眠,那就是死亡的全部。
尽管玛格丽塔对发生的事情漠不关心,然而,他确实为她们充满痛苦的死亡感到欣悦。那是一种狂欢般的快乐,就像年幼的孩子总有种在空旷的草地中奔跑和打滚一样,他也时常为自己的本能所控。
死亡也是一种繁殖,死亡实际上是最好的繁殖活动,因为死会为新的生腾出位置。
痛苦的死亡就更好了,痛苦的死之后往往会迎来爆发式的新生,毕竟,瘟疫、饥荒和战争结束后人群总会极速扩张,繁殖就是如此。机制就是如此。有些知性生物会争辩,说这是邪恶的。一派胡言。机制就是存在,存在没有善恶。一加一等于二难道邪恶么?显然不是。任何事情只要存在就绝不邪恶。倘若人类决心烧死女巫,那么就烧死好了。干什么要说这是魔鬼才会做的事?
首先,魔鬼并不邪恶。其次,魔鬼也不会这么做,因为魔鬼和女巫总是朋友。最后,她们确实不是女巫,但那是认错了,而不是邪恶。错认,那又是另一个议题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