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一天的重头戏是迎神赛会,老百姓把神像从庙里抬出来装扮一番,另找人扮演鬼差卫士,在吉时抬起神像,以彩旗开道,锣鼓喧天,绕着这位“本头公”的庇佑之地转上一圈,最后回到神坛接受香火。
这天高元保交代不必开店,甘小栗和老六天财一起去迎神赛会现场凑热闹,老赔本来也说要去,临到出门他突然捂住肚子喊“拉稀”,屎遁去也。
甘小栗他们到了本头公巷的“本头公”庙——正是章亭会馆里头的那间庙宇,远远看去,神像已经被抬了出来,男戴纱帽,女戴凤冠,本头公本尊身披锦缎,衣襟上写了一副对联——“福而有德千家敬,正则为神万世尊”。神像之外围着密密匝匝几圈看热闹的百姓。甘小栗没见过这样的场面,挤不进人去,只好拿一双眼睛东张西望,踮着脚往上跳。
“猴儿,快下来,”老六拉住他,说到,“我扶着你,你踩到天财背上看吧。”
天财一听就不乐意:“d为什么不让他踩着你?”
“你不总说比我高一截吗?踩也找个高的踩。来,甘小栗,我扶着你!”说着老六就把甘小栗拽了过来,撑着他的手臂就要往上举。
天财也很够意思地半蹲下来,马步稳扎,一拍大腿大喊一声:“来!”
甘小栗被这两人的夸张举动弄得很是尴尬,推说:“我不看了还不行吗!不看了!”正说着,突然看到几米之外早以有人踩在别人背上,一手扶着树,一手搭“凉棚”在那儿看的起劲,他才知道原来这主意绝非老六独创。
再仔细一瞧,那个踩别人背的,不是简行严还能有谁?简行严穿得花里胡哨,跟聚在庙前的鬼差卫士一样,不止脚下踩着一个弓着腰的青年,边上还有一个给他打着扇子——这两人论衣着不像是简家的下人,倒像是差不多人家的阔少爷。
本头公庙前,一列华商自章亭会馆往外走,不必说,当中自然有在会馆里风头正劲的简旌。简旌老远看见儿子的傻样,一股火气从胸口腾出,偏偏嘴上还要忙着跟身旁的白十九公交谈,只好假装看不见。行列中有其他商人也看到了简行严,有人偷偷用手一指,窃窃私语几句,捂嘴偷笑。
简行严浑然不觉,看够了热闹才跳下来,他没注意到甘小栗在场,转身躲进一个树荫歇着去了。
这时白十九公站到庙前高声宣布:“吉时已到,请老佛出巡——”
顿时唢呐齐鸣,锣鼓开道,一干鬼差卫士抬起神像,按照既定的路线开始出巡。为首四佛,既五谷佛、徐侯大王、夏禹王、唐元帅四尊佛像。老六指着抬着这四尊佛像的人对甘小栗说:“你看他们跟别人不一样,抬这四尊佛像的人,出了这座庙要彼此追赶,谁跑的快、最先回到神坛,谁的运气就旺。”
甘小栗顺着老六手指的方向望去,看见上次来高记杂货铺收保护费的“青春痘家俊”也在抬神像的队伍之列,又见到好几个家伙手臂上都有纹身,便问到:“那不是堂口的人吗?”
“每年抬四佛的都是’蓝灯笼’,刚好四个堂口、四尊佛像,待会儿他们跑起来你且瞧着吧,说不定还能打起来。”
正说着,四佛已经被抬出本头公巷,前面围观人群开始骚动,应该是开始赛跑了。甘小栗他们跟着四佛之后本头公的神像往前走,沿路不断有人加入出巡队伍,有人端着十二碗油炸的献供,打着红番,捧着各样纸做的金、银元宝,衣服、鞋帽,人群越来越挤。甘小栗再回头时,已经看不到方才简行严歇息的树荫了。
“老赔怎么还不来?”天财突然问。
甘小栗回答:“你还不知道他,整天神神秘秘的,突然说闹肚子,肯定是借故不想来。”
老六也说:“他到底在做什么营生?问他,他也不说,看又看不出来。甘小栗,你跟他最熟,你知道点什么吗?”
甘小栗想起老赔第一次见到小蔡姐的样子,觉得他一定藏着什么古怪,没敢讲出来,摇摇头把这件事给岔开了:“我也是来槟榔屿的路上碰到老赔的,只听他说自己有过老婆和女儿,没带来南洋,别的事我就不知道了。”
三个人聊着天,走到一处舞龙舞狮的地方,站住脚看了一会儿,听说前面搭了戏台正在《八仙过海》,甘小栗没听过歌仔戏,上赶着要去听,到了地方发现简行严也仰着头在戏台下看戏。
迎神赛会(三)
戏台上正演到吕洞宾调戏东海金鱼仙子的部分,戏班是本地戏班,演员良莠不齐,多数是平庸之辈,满台大红大绿、珠钗摇晃、翎子乱舞,应景倒是应景,再说台下一干百姓看个热闹而已,分不出好坏高下。唯独演那金鱼仙子的女角儿,眼眸含水,唱腔中有一番风情,每到她开口,必定引来台下狂蜂浪蝶们的喝彩声。
简行严的两位同伴也是狂蜂浪蝶的一员,两个人把脖子喊粗了仍不尽兴,一猫腰挤出人群拐去后台,说是要找班主打听那女角儿的来路,以后也好交个朋友。简行严无动于衷,被两人丢在原地。
他掏了掏裤子口袋,摸出一个香烟盒,里头装了四五支香烟。简旌不准他抽雪茄,他退而求其次,把烟叼在嘴里划了根火柴点燃,深吸了一口,回来槟榔屿月余,生活比他想象的还要无聊。这次重返故里,不知为何,过去的日常余兴活动都黯然失色,飞鹰走狗皆非他所爱,虽然对美人的热衷依旧如故,他和这帮狐朋狗友却玩不到一块了。
甘小栗远远地看到了他,正巧简行严这边也把视线从戏台上移下来,两人视线在空中纠结到一起。
“喔,你也来了!”简行严看到那张清隽的脸正冲自己笑着,嘴唇向上翘起,有点秀气又有点滑稽,像春天刚刚破土的嫩芽,甘小栗的脸隐在一团阴影下,眼睛星星点点地闪着光,他之先前晒黑了不少,和简行严一样都是揉着南洋阳光的温暖蜜色。
戏台上,金鱼仙子将“忠义节孝”的大道理一摆,把好色的吕洞宾好一顿骂。
“好看吗?”甘小栗挤过来,一努嘴,对着台上问简行严。
简行严有点出神,好半天才回答:“……啊?你说的是戏还是人?”
甘小栗看着那浓妆艳抹的金鱼仙子,他情窦仍迟迟未开,女子在他眼中虽然长幼美丑之分,并没有进一步的想法,他借着简行严的这个问题,好好端详了一下台上的金鱼仙子,感觉实在难以产生什么“非分之想”,说:“戏好看吗?”
简行严一摊手,“他们在唱什么,我听不懂。”
“我也是。知音啊!”
甘小栗又扭头去看了看老六和天财,这两人是地地道道的闽南人,小时候在家乡看过台湾过来的地道歌仔戏班子演出,深懂这一套,看得津津有味,甚至天财根本就是那群“狂蜂浪蝶”里带头的人。他再看那台上,锣鼓铿锵,鼓点密集,金鱼仙子已经和吕洞宾打成一片,后面还有一排虾兵蟹将助阵,十分热闹。
正是这高潮环节,有两帮人带着出巡的佛像经过此地,一众鬼差卫士抬着鲜衣怒马的四尊佛像你追我赶地一路跑来。
戏台下观众们眼睛不知道该看向哪一边,不想错过好戏,也不想错过迎神赛会的精华部分。今天打头的两队鬼差卫士拼抢尤为激烈,大家都是铆足了劲赛跑,竟笔直朝着戏台下冲了过来。
观众堆里传出一阵惊呼,场面乱成一团。
甘小栗见抬着佛像的小混混家俊正在破口大骂竞争对手,家俊虽说脑子慢,脏话却来的很溜,甚至还杂糅了一点想象力,勾栏之中各种放浪不堪之事和被骂者的母系一族生动的结合了起来,叫甘小栗听了大开眼界之余又难免面红耳赤。
只见家俊和对手骂到情至深处差点掀翻佛像,两组人马渐渐逼近,眼看就到了腾出手来抓住对方咽喉的距离。被家俊痛骂的那厮略为领先,回手就给了家俊胸上一拳说:“那t也比你强,你这个屁股给人xx(请自行想象)的玩意儿!只不过是你们坐馆裆下的一条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