严克长?舒一口气,“都上来吧,滚回家!”林峥愣了一下,以一种从未有过的专注目光盯着严克。兵士们也愣住。严克发出野兽般的怒吼:“滚!”兵士们将?人从水里一个个拉起?来,他们从严克身前掠过,一一行跪拜。刚才,他们拜君侯是因为怕。现在,他们拜君侯只是因为悲。严克高声道:“记住了,你们真心要拜的是那些死去的人。那些脏得臭的都往我严克一个人身上……”“你——不是一个人……”怀里的人动了动。之寒嘴里吐出一口水,睁开眼睛,嗓音飘入耳中,“我会?——一直陪着你。”之寒浑身哆嗦。严克抱得紧些,但无用,他身上也是湿的,暖不了她的身子。严克把之寒塞进马车,道:“把湿衣服脱了吧,裹着披风,我?们快马回城。”丹橘钻进马车,缩在角落里,抱着臂膀发抖,她眼角通红,哭道:“夫人?,你没事真是太好了。林公子说君侯疯了,你要是醒不过来,君侯会杀好多人?的。”之?寒摇摇头,缓缓道:“他不会的。”不多时,有人?敲打马车的门,林峥的声音传来:“见谅。”马车门被推开一条缝,塞进来一套叠得四四方方的衣袍。之?寒把身上的披风裹得紧些,笑着对?丹橘说:“给你的。”丹橘狐疑地?将衣袍穿上,掀车帘,偷偷瞧见林峥只穿了单衣骑在马上——他本来就穿得单薄,脱了衣服,仿佛真就生?来不怕冷。丹橘道:“谢谢你,我?回去?洗干净还给你。”林峥头也不回,在马上摇晃身子,唯有怀里的算盘“沙沙”作为回应。之?寒朝丹橘招招手,“你来,我?们挤在一起就暖和了。”丹橘爬过来,与之?寒靠在一起。之?寒将狐毛披风掀开,盖在丹橘肩膀上,再缩一缩身子,把披风的两条边捏住。严克在外问:“换好了吗?”之?寒正奇怪他为何?有此一问,才说了一个“好”字,严克就从厢门钻进来,坐到她二人?对?面?。严克极黑的瞳孔盯着之?寒,问:“好受些吗?”之?寒把头靠在丹橘肩膀上,她觉得疲累,只想打瞌睡,半阖上眼睛,道:“还好,就是想睡觉。”严克说:“水里的温度太低,耗光了你的精神。”“嗯……我?闭着眼睛和你说话。”之?寒彻底闭上眼睛。严克钻进来只想看看她的情况,并非真的有话要讲,见她疲极,也就把头靠在车壁上,沉眸不作声。之?寒笼住最后一丝清醒的神思,道:“我?要是真死了,你会怎么对?那些百姓?”严克眸中一荡,把头撇开,淡淡道:“就这样?——”之?寒双眸敛出一条极细的缝,清光一线泄出,漏出些许无奈,些许责怪,更多的则是信任,“止厌,那个时候我?虽口不能言,却心如明?镜。你为我?一念起杀欲,又一念放杀心,一念前是爱我?惜我?的夫君,一念后是杀伐不为私欲的君侯。”她又闭上眼,极快地?说出一句,“我?李之?寒这辈子真是嫁了世间最好的男子。”之?寒心脏扑扑直跳,耐着性子等了一会儿,却没等来严克该有的反应,又小心翼翼睁开眼睛,皱眉盯着他。严克黑眸沉沉如墨,幽幽吐出来:“你还没嫁给我?。”之?寒的脑袋里有什?么想法晃了一下?,随后,从心底钻起小小的不甘心,人?就是有这样?的时候,明?知道怎样?做是对?的,但就是下?意识地?去?排斥,这个时候就只能靠理性压抑天性,“止厌,就让李之?寒死在漹水,解你的燃眉之?急吧。回城后,告诉全城百姓,李之?寒邪寒侵体,不治而亡。弟弟会死心。对?百姓也有个交代。我?不在乎……”严克打断她:“团团儿、玉璋公主、太真子、李之?寒,我?不会抹去?你任何?一段人?生?。我?与你共沐日月之?光。让你笼罩在我?的阴影之?下?,是我?的无能。”之?寒想一想,叹了一口气,“死遁——就是逃避责任。是我?过于软弱了,这事我?不会再提。”睡意再次袭来,她闭上了眼睛。之?寒睡着前,听到严克说:“之?寒,我?想看你穿红衣。”“嗯。”之?寒迷迷糊糊地?回应着,她想,自离开玉京城她就在等这句话,她终于可以毫无顾忌地?穿上她最爱的红裙。之?寒不知道自己是怎么回屋的,等她醒来已在暖和的榻上,身上的衣衫已经换过,湿漉漉地?黏在身上,她捏起衣角嗅一嗅——夹着脂粉味的汗味,应该是自己才发了一身汗。她喊了一声:“丹橘,给我?水。”一个影子罩过来,身材高大,一猜便知是严克,他把她背心撑起来,圈在手臂里喂水,“薛平给你把过脉,是风寒,好好休养几日便好。丹橘也伤风了,这几日,我?陪着你。”之?寒觉得喉咙里如刀片割,慢吞吞咽下?水,身子滑下?去?,脸枕在他大腿上,“去?祈个福,倒是一下?子病倒两个。”“三个。”严克顿一顿,之?寒猜他在笑,“林峥那小子也烧得下?不来床。”之?寒笑道:“那小子该在心里骂你了。君侯这个吝啬鬼,身上刮不出一点油水,倒是害得他又是被压又是伤风!”严克说:“错了,他只会摇摇算盘,说——赔本!”之?寒眼前立刻闪现林峥摇算盘翻眼皮的冷峻样?子,自顾笑了一会儿,问:“你公务不忙吗?”严克轻抚她的头发,“反正永远处理不完,干脆全都搁开,好好陪你。”接下?来几日,严克都陪着之?寒养病,直到一个“不速之?客”从北境日夜赶来,一进君侯府,就在之?寒屋前大喊:“严止厌,你出来!我?有事问你!”高晴一脚踹开屋门,冲进去?,拎住严克的衣襟,把他拽出屋,然后双手朝他胸口一推,将他推得连退了几步,质问:“炸了那么多桥和路,毁了那么多百姓的生?计!你在搞什?么鬼!”民心还未稳住,自己的窝里又炸了。严克神色肃穆,问:“高雪霁,潘玉知道你来定州吗?”高晴哼一声,“不知道,我?自己要来问个清楚。”严克怒道:“你这是擅离职守!按军律该受军杖五十!”高晴双臂摊开,手掌朝内扬,“来来来,受了五十军杖,咱们再把事情说清楚。”严克凝眸盯着高晴,“高雪霁,你立刻滚回北境,我?会休书?潘将军,让你当众领这五十军棍!”高晴愣一下?,怒问:“你连解释也不想解释?”严克道:“我?是家主,不需要事事与属下?解释。军人?的本职就是服从主帅的命令。我?最后说一次,回北境,听潘将军安排!”之?寒听到外面?的争吵,披衣起身,立在门边上。她盯着严克的背影,觉得他肩上有千斤重。定州为多族混居之?地?,定州侯于十数万百姓就是个陌生?人?。君侯想要攘外安内,想要利在千秋,就必须担起眼前这一朝一夕的污名。他说的没错,他不需要跟每个人?解释他的用意,人?没有办法让全天下?的人?认同自己的理念,他只需坚定地?把自己要做的事推行下?去?即可。但高雪霁的到来意味着无论在定州还是在北境,君侯都没有立住脚,马邑堰边将她逼下?水的百姓、严氏帐下?历练出来的子弟都可以随意质疑君侯的决定。丹橘捧着午膳走过来,茫然看向君侯,又看向之?寒。之?寒将她拉在身侧,把手指放在唇上,朝她摇了摇头。丹橘单臂钩住提匣,用手指推开食匣盖子,抓了两只青枣,分?与之?寒,一边嚼着鲜果,一边打量眼前这个陌生?男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