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九四三年农历的腊月二十三。
适逢小年,被战争趟过的老城,终于熬过了枪炮的风暴,又陷入了战后冰冷的死寂,阜新城残活下来的百姓们食不果腹,衣不蔽体地在大日本皇军的铁蹄下苟延残喘。
都到了卖儿卖女的境地,人们已经没有气力去关注蒋委员长是不是答应了国共合作共同抗日,没有心思去憧憬国家的军队是不是可以打回来解救他们于水深火热之中了。
尽人事听天命,这是中庸之道,它让国人放弃了反抗,从行动到思想乃至灵魂各种层面上的反抗,如同秋后的蚂蚱不意愿与寒风冷雨做一切无谓的抗争了!
人们当然不曾迷信过日本人神话了的“大东亚共荣圈”,只是无奈地接受了被奴役的现实,只觉自身的命运像东北、北平的同胞一样,只能被迫任东洋鬼子摆布,任无情苍天蹂躏。
程家大院也无声无息地陷入一丝刺骨的悲凉。
这一天,一场前所未有的浩劫,让刚刚年满十九岁的程明轩永难忘怀他所承受的屈辱和悲恸!
他忘不了那天他的祖父程继洲临死时那遗恨而无奈的眼神,也忘不了那个叫做墨萍的刚烈女子殷红的血液在程家大院石阶上流淌的那份从容!
若不是亲眼所见,亲身经历,他做梦也不会想到自己那丧尽天良的叔父程嘉禾会和坂田一郎狼狈为奸,用那么鄙劣地手段将他们夫妻二人赶出了程家大院。
他也曾无数次地想揣度二叔程嘉禾当时的心境,是什么让一个人那么丧心病狂对自己的侄子,甚至自己至亲的父亲下此狠手,是钱,是权,是贪念!
这些让世人向往的东西,具备了令人疯狂的魔力,而这种魔力就是在那阴暗的夹缝中伺机而动,然后见风疯长,蛊惑人们失去心智,失去理性,也失去了良知。
而坂田一郎对程家大院的威逼猛打便刚好成全了这个契机的生成,它使程嘉禾坚定了绝地逢生拼死趟出一条活路来的信念。
于是,这场来自外力催化,却发自内部蓄谋的空前劫难,使程明轩不仅仅陷入了生活的困顿,更是一种精神的迷茫。
他越来越看不清自己的家族,自己的亲人,自己所生存的这个时代了。
直到多年以后,程明轩经历了硝烟滚滚的解放战争,经历了风风火火的土改运动,经历了十年浩劫的文化革命,又经受了中年时的丧子之痛,品尝过晚年的孤单落寞,他才逐渐潜意识地淡化了对二叔程嘉禾当时毁灭性的恶毒重伤和对他心灵深处一线天的野蛮屠杀的仇恨!
东边的天微白,又是一个灰蒙蒙的冬天,没有人们所期待的暖日。
程嘉禾在中院的长亭里了坐了一夜,他眯着眼睛,紧锁着眉头,倚在柱子,一整夜双手紧捂着怀中那杆枪。
人到中年,他第一次感觉到了成长的分量,站在人生的十字路口上的时候,那么挣扎,那么艰难,那么沉重。此时,退与进,这个精心谋划的转身,便是天堂与地狱的抉择。
他与他的父亲,是两个卓越的男人,程嘉禾到死都相信这一点。
从很小的时候,他就开始为自己是程继洲的儿子感到骄傲了。
作为长房长子的大哥程嘉宇猝死,母亲林氏填房掌管程家,理所应当地让他这个二少爷接管了程家铺子,站在父亲的肩膀上去展望更加宽广的未来,可是不管他怎么努力,把生意做多么大,从来没有从父亲的脸上读到些许的赞许,以至于后来他竟不再费劲去讨好父亲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