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就好。”谢旃蘸了笔递过来,“写吧,我看看。”
傅云晚伸手接了,他又给铺好了纸,拿镇纸压住边角。这些事从来都是他帮她做的,原本已经习惯,此时却觉得心神不宁,只是推辞:“我自己来吧。”
谢旃没说话,指甲在纸上划了十字替她定好位置:“写吧。”
那浓重的无力感挥之不去,虽与她近在咫尺,却像隔着天涯。谢旃低头,看她提笔又落笔,笔尖离定好的位置还有老远,却是第一笔就写得不好。
她此时的心思,全不在写字。谢旃伸手握住:“专心些。”
幽沉的檀香气味包裹上来,傅云晚急急撤手,他不肯松开,她用力来挣,蘸饱的笔在纸上甩下一串墨滴,惶急中脱口而出:“二兄
,我,我已经答……”
她要说了,他不能让她说出来,说出来,就再没有回旋的余地了。谢旃打断:“你一直想学飞白体,今天正好有空,我教你。”
他猛地拽走那张纸,揉成团,啪一声掷在地上。
傅云晚吃了一惊,看见他眼中一闪而逝的燥怒,他很快铺上一张新纸,拿过笔开始写。他写得飞快,始终一言不发,那字杀气腾腾剑拔弩张,绝不是他平日里飘逸秀挺的风格:蓟北驰胡骑,城南接短兵。云囤两阵合,剑聚七星明。
傅云晚记得这是南朝一位诗人的名作《战城南》,他曾教她吟诵过,却与眼下的战局十分贴切了。啪,谢旃放下笔:“你来。”
笔头在纸上又拍出几滴墨,心头郁结更甚,谢旃看着傅云晚:“你写一遍。”
战城南。水深激激,蒲苇冥冥,枭骑战斗死,驽马徘徊鸣。心头忽地掠过这不祥的一句,谢旃猛地一惊。
他都在想些什么。抓起那纸用力揉了,啪一声又掷在地上。余光瞥见她惶恐的神色,而他此时心中烦乱,却是不亚于她了。
谢旃定定神:“时辰不早了,你睡吧,我走了。”
转身离去,眼前不觉浮现出邺京谢府书房里的一幕,她执笔低头,他握着她的手,带着她在纸上落笔。曾经以为永远不会改变,眨眼之间,已是沧海桑田。
傅云晚怔了下,急急跟出来时,他竹青色的衣袍在廊下一闪,走出了内院。
一轮弯月恰在此时升起,衬着幽蓝的天幕,傅云晚怅望着,想要追上去说点什么,又不知道该说什么,侍卫飞跑来禀报:“大将军首战告捷,继续追击去了,传信回来请夫人放心。”
院门外,谢旃停住步子,方才的禀报尽数入耳,沉甸甸的心境稍稍放松一些,刘止从外面走近来,压低着声音:“郎君,联系上了几个人,是否安排下去?”
耳边听见急促的语声,傅云晚在追问侍卫:“他没事吧?”
谢旃回头,听见侍卫答道:“回复人的话,大将军毫发无伤。”
“谢天谢地!”听见傅云晚欢喜的语声,让他几乎能够想象她双手合十祈祷上苍的模样,谢旃垂目:“再等等。”
再等等,桓宣还在征战,至少眼下,他绝不能动手。
况且她,也许已经不想再跟他回江东了。她都已经默认这些人叫她夫人了。
谢旃慢慢向前院走去,值夜的侍卫列队从庭中经过,昨天他们拦着不让他进内院见她,今天桓宣不在,他们反而不拦了,桓宣是要告诉他,完全信任他,把她托付给他。
谢旃扯了扯嘴角,桓宣是要,把他架在这道义的火上烤啊。
内院。傅云晚追问着:“大将军什么时候能回来?”
“属下不知,以往少也要五六天,多的话一两个月都有。”
一两个月。傅云晚刚刚放下的心又悬起来,这边天气还冷,他走的时候并没有带什么辎重,这一路上衣食该如何安排?
这一夜满心里想着桓宣,片刻也不能合眼,天亮时头一件事便是追问战报,可一整天里再没有新的战报传来,大军好像突然消失了,让人百般不能安心。
“应当已经出了六镇地界,往柔然国中去了。”谢旃道,“大军行踪乃是机密,不可轻易透露。”
他算过路程,以黑骑的脚力当已逼近阴山脚下,那边深入敌腹地势复杂,又是初春青黄不接的时候,这仗并不容易打,决不能传信回来,冒任何暴露大军位置的风险。
傅云晚想起桓宣也说过行军之时须得机密,她只顾着焦急竟给忘了:“好,我明白了。”
“你不要焦虑,眼下没有消息便是最好的消息。”谢旃又道。
桓宣在六镇军民心中如同天神,若是有什么闪失,消息必会飞马传回,眼下没有消息,那么桓宣一切顺利。
傅云晚点头:“好,我不焦虑。”
嘴上这么说,可要做到不焦虑谈何容易?这天又是彻夜未眠,第三天第四天依旧没有消息,直到第五天傍晚时,忽地听见关门方向传来巨大的欢呼声,紧跟着侍卫奔了进来:“夫人,大将军得胜回来了!”
傅云晚喜出望外,话也来不及说,提着裙子就往外跑,手突然被拉住了,回头,谢旃看着她:“绥绥,跟我回江东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