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婆捏着手左右打量,最后又拍拍他的胳膊。她说好啊好啊,这是我做的最后一件作品了,眼睛看不着了,以后就是我儿子做了。
旁边一个黝黑的青年转过头来对从哥笑笑,手里还握着一壶酒。
从哥还记得他的面,当然也记得他浑身布满了各种各样的刺青。
他还有一个哥哥,不过估摸着哥哥在山上的林子里,三婆的大儿子是个好猎人,这在西头是众所周知的。
而现在看来,小儿子就继承了刺青的手艺。
&ldo;蛤蟆是什么意思?&rdo;从哥问,指了指刺青中和蝾螈一样大的一块。
&ldo;那是他阿爸原来在的寨子,他是上门女婿,从鹰省那边来,&rdo;三婆抢话,说道,&ldo;那时候为了给他加这个图,还跟我吵了好几天。&rdo;
&ldo;不是鹰省,是鹰国。&rdo;年轻人纠正,跟从哥解释,说阿妈老了,老记着以前还是鹰省,就是不认现在的鹰国。
&ldo;那这个呢?&rdo;从哥指了指另一块,上面的图案既不是蝾螈也不是蛤蟆,但都有两者的特征。
&ldo;这我自己弄的,我把两个图案结合了一下,怎么样?&rdo;
从哥点点头,道了句&ldo;好看的&rdo;,又问,&ldo;你去过你阿爸的寨子吗?那边和这边一样吗?&rdo;
&ldo;没去过,还来不及去,就被打没了。&rdo;年轻人说,&ldo;还好我阿爸年轻时候就过来了,不然他也没了。&rdo;说着咧开嘴,扯出一个笑容。
三婆喃喃地不知道嘀咕些什么,直到最后从哥才听清了一句。她说阿大是好人,他对你好的,你也对他好,你也对我们好。
老人的目光浑浊而涣散,她面朝小卖部外,眯起眼睛顺着田埂看,一直看向不见尽头的远方。
第119章123(尾章)
到了深夏,从哥兢兢业业地回到教室的团队报道,在他上第一堂课时有孩子认出了他。
那孩子是鸭姨的两个崽,由于没法分年级,两个相差两岁的孩子也坐在同一个课堂上。
阿大说让他们去吧,去了正好学点通用语,以后也不一定非得留在苦山。
从哥抬头,见着孩子们好奇的眼睛,他忽然觉得当下面对的这一切,或许也是某种程度上的赎罪。
孩子的目光能净化一些不应该存在于世间的污秽,比如多年前的仇恨,比如士兵和村民流下的鲜血,再比如那些埋在脚下,肥沃这里的土地,又滋养着一草一木的尸骸。
他们终归要淡忘这里的历史,无论是曾经的血祭,还是茹毛饮血的时代。无论是令人心寒的肃清,还是骨肉分离、远渡重洋的撕心裂肺。
他想起孩子们曾经唱着的歌谣,那歌谣里有苦山的天桥,铁索,长龙宴,和蝾螈节。
他用通用语把歌谣写在黑板上,他说你们要知道如何用外面人的语言来讲你们的故事,这样你们的故事就能传到他们的耳朵里,就是你们在教化他们,而不是他们来同化你们。
阳光斜斜地从窗户打进来,照着从外头运来的木质桌椅。孩子们用脏兮兮的手捏着炭笔,写着歪歪扭扭的符号,一边搞脏作业本的纸,一边将那些应该被铭记却必然会遗忘的东西一点一点抄下来。
这是一种延续。延续必然会产生疏漏,可它在延长一种文化的寿命。
从哥在学校时曾听老师说过,老师问他们,为什么我们要追求被人知晓,被人铭记,除却附带而来的经济效益,我们何苦要让他人知道我们。
老师的答案从哥已经不记得了,可他有自己的答案。那是一本被遗忘在图书馆角落的书,是一段灭亡后只剩寥寥几笔描绘的族群,是几名一度抛头颅洒热血的英烈写下的过去,也是再也不会回来,再也不能重走一遍的曾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