以上虽粗视可通,但观明、高丽间龃龉并非始于洪武六年。《高丽史》卷四三载,恭愍王二十一年(洪武五年即1372年)五月&ldo;癸亥,帝遣宦者前元院使延达麻失里及孙内侍来锡王彩缎纱罗四十八匹。癸酉,孙内侍自缢于佛恩寺松树。&rdo;明使本为遣送朱元璋视为隐患的陈理、明升等而来,竟自缢于高丽,事属极不正常。朱元璋于年底揭露:&ldo;说病死了,自吊死了。说的差呵。我问的明白了也,恁那国王着带刀的人每窗下门外看守,行里步里关防的紧呵。那火者说道:&lso;我是本国的人,怎的这般关防我?&rso;说呵,姓朴的宰相不容说,打了一顿,又与了毒药,药死,……尸首吊在树下。&rdo;[15]后高丽方面辩解说:&ldo;两内侍既联床而共眠,何以鸠杀?老院使与同舟而相恶,卒致祸延。&rdo;[16]然即便明使内讧,何至于自缢?殊不足信服。朱元璋接着说:&ldo;又驾船的军人每跟的也交许多人关防。……一条船去呵,许多军马接待。&rdo;朱在此前约八月份已有&ldo;又听得恁国家疑惑大么道&rdo;[17]之语,朱国祯记洪武三年明朝遣使祭高丽山川时,&ldo;绘地图以还。……朝鲜见绘地图,疑中国用兵,内惧,密为备。&rdo;[18]高丽之&ldo;疑惑&rdo;应即此事。19但这种忧虑绝不会导致鸠杀明使。当时,洪武五年五月明军漠北败报尚不可能传到高丽,[20]则高丽对明朝态度转变显然在北元遣使乃至明军战败之前就发生了。那为何高丽在明兵威趋于极盛时突然放弃友好关系呢?
自洪武四年初至洪武五年夏,辽东形势发生重大变化。洪武四年(1371年)二月,故元辽阳行省平章刘益降明,七月明派马云、叶旺由登莱北渡辽东。[21]明军四年底驻辽东半岛南部,五年初开始大举北攻,占领辽阳指日可待,辽东成为北元纳哈出部、登陆明军与故元降众、高丽三方鼎足之势。[22]元时高丽人散布辽东,有安抚高丽总管府、沈州高丽总管府之设,[23]而元末明初割据辽阳以东的高家奴就是高丽人。[24]洪武三年底高丽攻克辽阳后宣称:&ldo;辽沈元系本国旧界,……辽阳元是旧界。&rdo;[25]《高丽史》卷四三更说,恭愍王二十年(洪武四年即1371年)三月&ldo;己未,北元辽阳省平章刘益、王右丞等欲归附大明,虑迁居民。以辽阳本我地,若我国请命,可免迁徙,遣使来告。&rdo;明军到来无疑破坏了高丽与北元在辽东平分秋色之格局,对高丽本土构成潜在威胁。
高丽与明通款后,虽渐与北元朝廷断交,但与纳哈出的关系日见密切。恭愍王十八年(洪武二年即1369年)&ldo;正月辛丑,辽阳省纳哈出及平章洪宝宝遣使来聘。&rdo;[26]此为元亡后纳哈出通好高丽之始。年底与次年初、次年底纳哈出又三次来使,[27]但恭愍王二十年(洪武四年即1371年)全年未见《高丽史》纳哈出来使之记载,而《高丽史》卷四三载恭愍王二十一年(洪武五年即1372年)&ldo;正月甲戌,于山不花、纳哈出、高家奴、古提豆、王曹丞等来侵泥城、江界等处。&rdo;于山不花排名在纳哈出前,应即著名的也先不花,诸人分据开元、金山、老鸦山寨等处,[28]至此合兵攻高丽,似乎是洪武四年双方关系破裂,乃有东北军阀联兵入侵之事。但洪武四年底明军在辽东半岛南部驻扎,即将北攻,纳哈出等岂敢大敌当前之时犹横挑强邻?且高丽方面本一直对其礼遇有加,纳哈出只会更积极地拉拢高丽,断不敢绝交。
高丽自洪武二年起即向鸭绿江右岸地区进攻,但所攻掠者皆&ldo;东宁余党&rdo;之类,并未与纳哈出等有直接冲突。再看高丽向明朝通报的恭愍王二十一年战况:&ldo;正月,有东宁府余党胡拔都等,潜入波儿口子,杀守御官金天奇等,虏掠人口以去。至二月又突入山羊会口子,守御官张元吕等击逐之。又于本月有佥院曹家儿、万户高铁头等引军潜入阴童口子,守御官金光富等又击逐之。&rdo;[29]则知战斗规模甚小,上述诸大军阀均未出现。元后期东宁府辖以今平壤为中心的大片地区,[30]由上述战报同条述&ldo;窃详东宁、辽阳未曾归附朝廷,既是梗化之人&rdo;及洪武三年高丽大张旗鼓攻辽阳称攻东宁可知,此时高丽所指,乃是鸭绿江西北、辽河以东地区即东宁府旧界,东宁府余党当指元亡后占据鸭绿江对岸者。关于高铁头,《辽东志》载:&ldo;(洪武)八年,都指挥叶旺、马云破纳哈出于盖州城南,(陈)玉之功甚多,仍追其至猪儿峪,败之,又克达军高铁头山寨。&rdo;[31]在洪武八年末盖州之战中,纳哈出部由盖州向东败退,明军直追至鸭绿江,顺便扫清了沿途蒙古军据点。[32]由此可知高铁头确为千山山脉中即东宁府旧界处蒙军偏部,其与胡拔都等皆应类此。此次战斗或为千山中故元残部慑于明军逼人之势而东移,假也先不花、纳哈出之威名骚扰高丽。但高丽虽称诸大军阀来侵,却无相应增兵备御之举,则高丽显知真相。其刻意造成高丽与东北故元主力发生正面冲突之印象,欲示明军以诚而已。高丽不怕由此激怒东北诸部,得无与纳哈出等有默契甚至合作在内?总之,纳哈出与高丽不可能在洪武四年突然断交,其往来可能因明军出现在辽东而转入秘密,而关系应更加密切。
明军登陆辽东后确实引起高丽的疑惧。恭愍王二十年(洪武四年即1371年)十一月,高丽即&ldo;咨中书省曰:&lso;于本年八月遣同知密直司事郑思道驾海船赴京贺明年正,到乔桐岛,船着浅穿漏,不得前去。又于本年九月更遣密直副使韩邦彦贺正,开船忽被风暴淹没。小邦去京师隔海甚远,天寒冰合,难以发船,恐违进贺之期。金、复等州涉海稍近,驿路可通,经由辽东,庶望及期。今遣韩邦彦前往辽东都司,赴京进贺,请闻奏施行。&rso;&rdo;[33]明军登陆辽东前,两国往来使臣从未遇海难,而今金、复等地甫入明疆,高丽船便两次失事,由此欲借路辽东入贡,岂非太过巧合?由王京入长江口所经南黄海海区冬季并不结冰,即便明初气温较现代偏低,或高丽入贡船乃沿岸航行,需经过更寒冷的北黄海,则如上引恭愍王十七年十一月高丽首次遣使赴明,当时辽东为元军所据,其必由海路,哪有&ldo;天寒冰合&rdo;之障碍?时已十一月,&ldo;经由辽东&rdo;,则需先航行至&ldo;涉海稍近&rdo;的金、复等地(此又不怕天寒冰合),再涉渤海或远行陆路,南行千余里方达京师,真迂远之极,何可&ldo;庶望及期&rdo;?何况所提及八、九月两次遣使事均不见于《高丽史》当时记载。如此则高丽托辞以观辽东明军虚实之图,百辩难掩矣。总之,从高丽自明军登陆辽东后加强于纳哈出的合作,虚张战况以塞明听,又借故以观明军军情等事看,明军在辽东出现,促使高丽对明朝严加防范。洪武五年高丽态度突变,正当辽东明军大举北攻之始,此两者实应有直接关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