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后来知道,朱丘生他爷爷是个教书先生,胃癌死的。住了几日,医生说回家吧,再不回去来不及了。当时下了很大的雪,山路变成白茫茫的一片,在车上,人人沉默,平静非常。奶奶的记忆又乱了,她说,过两天叫美美也来,大家都见一见吧。美美来的时候是大年三十晚上,“她”穿着红外套,带着毛线帽。我拉着奶奶的手,我说,妈。哎,美美来了。奶奶面上的沟壑更深了,从地皮变成了土丘。我抱过草生,我说,妈,这是我和明季的娃儿。草生难得不掉链子,居然叫人了。奶奶眼角处发生地质运动,像黄土高原水土流失留下的影子。朱丘生的饺子端上来了,奶奶胃口不错,吃了两个白菜猪肉的。然后她闭眼,睡过去了。窗外响起爆竹声,屋里是水一样的宁静。奶奶醒来,她喊明仲,明仲媳妇儿。我在隔壁屋,火速把外套和帽子一脱。出来又扯住了朱丘生,喊妈。诶,奶奶问,美美呢?美美上茅房去啦,我说。过了一会儿,炕间又传来声音,美美。诶。明仲媳妇儿又去哪了?嫂子上厕所啦!明仲媳妇儿!诶!……后来啊,我的帽子和外套都穿混了。奶奶在奇怪,我们一本正经地告诉她这是因为妯娌俩关系好。奶奶嘱咐了很多。她说明仲啊,你和媳妇儿要好好的,你媳妇儿也是她爹妈的孩子,到了咱们家,要让她和回娘家一样舒坦。她说美美啊,美美是城里的孩子,明季你不能让她受苦,你要好好对她。钟敲过了十二点,奶奶是个懂事的老太太,她等到了新的一年。她突然坐了起来,眼里有光,面色红润。我们知道,这是回光返照。她看了我们一眼,没有叫明仲媳妇儿或者美美,她说,人都到齐了。奶奶摸了摸草生的头发,说,草生啊,你要快快长大,要懂事听话。她说丘生啊,你要照顾好弟弟妹妹,但是也别忘心疼自己啊。她说明季,你要安安稳稳的,好好的。奶奶什么都知道,奶奶的记忆会乱码,但是她什么都知道。她说,帽儿啊。朱丘生愣了片刻,推我出来,他说傻帽儿,奶奶叫你呢。奶奶,我叫。奶奶笑了,说,帽儿你也是我孙子,你像我老头子。丘生不是读书的材料,帽儿你要好好读书,要上大学的。好,我郑重点头了。我们都替自己,或是替着别人答着话,这一大家子的关系乱七八糟。我突然有了一个哥哥,一个叔叔,一个妹妹,一个奶奶,两个妈妈,还有其他。奶奶摆摆手,行了,我走了,走了就别送了,有空不如添点食在鸭子的食槽。那个槽只发了个“呲”的音,就永恒销声了。奶奶在最后一刻还关心家禽的福祉,后来我们家里的鸭子,都比别人家喂的好。她没忘把自己的眼睛闭上,佝偻瘦小的身体躺在炕上,轻得像一片羽毛。我从不知道一个人的死亡会那样轻,我们没人说话,只掉了几滴眼泪就平静地把她下葬。在碑前,我们只与她聊天说话,悲哭少之又少。我也从不知道一个人的死亡会那样重,重到心里永恒空了一角,属于奶奶的,属于妈妈的,属于母性的一角。每当我坐在炕上的时候,我就觉得炕不是空的,以至于以后我再不敢用猛火烧饭,生怕烫伤她的魂魄。后来,朱丘生和我说,按照奶奶的意思我确实该入朱家的族谱,我们的名字并肩在一处,只是不该有连线箭头。半副媚骨红彤彤的苹果开始溃烂,等我发现,早就坏掉了芯子,覆水难收。——————五月,大锅镇的气温开始慢慢升高,像是要为将到来的夏季做铺垫。气温高容易滋长细菌,朱丘生拿起一只馒头闻了闻,皱眉,说,坏了。和细菌一同生长的,还有我。我几乎是在一夜之间就蹿高了十公分,从比朱丘生矮一头,到只比他矮一个手指头。罗明的话应验了,我获得了优先择偶权,桌洞里被塞满了情书。十封有八封的开头都是:第一次见你的时候,我就……巴拉巴拉。我会泰然自若地收下,保持礼貌。直到我收到一封情书,来自三班班花。三班班花名叫安婷婷,看起来是个纤细娇小的女孩子,但有很泼辣的个性,隔天又给我了五百二十一颗纸折爱心。我给她退了回去,清晰地说了拒绝。当时她有点儿不服气,扬言要让我看看她的手段,而后我的确是见识到了。三天后的傍晚,我在朱丘生后座上靠着他闭目养神,突然听见他呵了一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