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回忆起自己童年的时光,他记得父亲少言寡语、惜字如金的指令与暗示,和藏在苍白言语背后的情感与思想,而他就是那些思绪之后的脚注,补全连篇长文的间隙中必须存在的潜台词,完善这一切的意义。
但是,就在今天,在帝皇的座下,他无法完成这样一份填补。一种巨大的失落感抓住了他。
“父亲?”他低声地问。
词语的流动终止了,他得到了父亲冰冷的注视。在那注视之下,不再有昔日的疲倦与悲哀,不再有无言的倾诉……太过陌生,毫不掩饰的陌生。
+我的孩子。+王座之上的声音冷漠地说,稍稍地点燃了荷鲁斯心中的惊喜,却只有一个刹那。
“父亲?我能为你做什么?”他忧惧着问。
许久之后,他得到了回应。
王座回答:+你的祈祷将得到回应,你们之中的所有人皆如此。+
这不是荷鲁斯所熟悉的语气。这不是他记忆中,帝皇会对他说的话。
一个可怕的猜想落在了他身上。
“父亲,你还认得……我吗?”荷鲁斯的嘴张开。
+战争将要被举行,令士兵投身其中。我的孩子将步入战场,由此,祈求是将被应允的。+
荷鲁斯深深地呼吸着,王座厅飞扬的灰尘仿佛在他胸膛深处沉积,他自己苏醒的喜悦和对未来的期待被一点一滴地填埋,封存在岩层的下方,或许永远难以寻回。
他……祂并未能够再认出他来。而祂口中的孩子,也不再是一个特指。
那一个词汇,已经提升至一个更为广阔的范畴。
洛嘉·奥瑞利安的祷词出现在他心中。荷鲁斯曾经多次拜访他的圣堂,故而他记得那句话:唯祂在上,其下平等。
祂的孩子是人类本身。
荷鲁斯缓慢地挺直身体,他烙印刺青的手掌一阵阵抽疼。这个他曾经引以为豪的印记,似乎已经失去了它的价值。除了他本人之外,不再有人能意识到射手座对他的意义。
父亲不再记得他曾经拥有的情感与子嗣,父亲他……
不,并不是他的父亲。
已经不再是了。
存在于那里的,是人类之主昔日的凡俗身躯,和从那身躯之中孕育着将要降生的……
一种全新的力量,一颗全新的烈日,以往昔力量和灵能填充为燃料点燃的一簇火星。由此将要诞生的全新人类神明。
荷鲁斯·卢佩卡尔弓身向王座行礼,他的肢体沉重,他变得疲惫不堪。
“再会,父亲。”他嘶哑地说,那股凝望他的目光便轻而易举地消散了,凝视的思绪再度拆解成无数分散的思想,以破碎词语的形式表现在外。
他没有被挽留。
荷鲁斯勉强地拉了一下嘴角,长靴越过地面上累积的尸骨,寻觅着能够落足的缝隙。
当他即将离开的时候,他感受到黑暗的潮水向后退去,停滞在泰拉地宫有限的范围之内,在浓重的阴影深处,由珊瑚礁般的尸体铸造的王座之间,似乎升起了隐隐的称颂之声……由不同地区的方言和舌音构成,有些发音粗重笨拙,有些发音细长而充满嘶声,但同样痴迷于一段同一的颂词……
从某一个时刻开始,在刻板的虔诚中,对曾经的人类之主的虔诚赞美,退化成一种因循守旧的仪式。受到崇拜的不再是一个具体的人,也不再有真心的爱戴与亲密的临近——这一切都伴随着人类之主的献身,以及全新神明的诞生,滚入历史的尘埃之中。
可是,荷鲁斯情不自禁地想,可是,还有回转的余地吗?还有令他凡间的父亲回来的机会吗?
奥瑞利安的确没有说谎,但他期待的并不是一个新神……
荷鲁斯掌心的刺青剧痛不已,悄然打断了他的悲恸。
他的耳边回荡着无休无止的祷告……颂扬不朽的帝皇,因为祂严格的指引;崇敬不朽的帝皇,因为祂不懈的守护……膜拜不朽的帝皇,因为没有祂,我们一无所有。
离开王座厅,洛嘉·奥瑞利安在中庭等待他,他剥离了手甲,以便用羽笔书写他笔下的内容。他总是在写一些东西。
“你看起来很疲倦,我的兄弟,你难道没有见到我们的神皇吗?”奥瑞利安温和地说,放下笔,邀请他一同在中庭的葡萄藤长廊下落座。人造的温暖光线透过木棱落下,在地上投射出监牢般的影子。
“那不是我的父亲,奥瑞利安。”荷鲁斯喃喃,“那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