就这样,南菀与杨五六之间的忘年交情,绕过了门庭森严冷硬的殷府宅院,躲开了殷氏父子固执偏颇的视线,在不为人?知的角落里结起了细密而柔软的藤蔓,终究结出了香甜的果实?。“沈大人?,菀姑娘的的确确是好女子。”杨五六以一种不容置喙的语气作结道。“她拿家中的粮食养肥了你这外人?,你自然觉得她是好女子。”一旁的殷万福阴恻恻地嘟囔道。杨五六恨恨地瞪了他一眼,也不反驳,只是对沈忘叩头?道:“县令大人?,那殷大状前世修来的福分,娶了菀姑娘这般大好人?。可他自己?呢,不知珍惜还变本?加厉。前些日子,他收了黑心钱替那裴氏夫妇撤诉,最?终却?闹得人?财两空,裴氏夫妇的惫懒儿子便和算颠倒闹将起来,听说打得头?破血流。”“昨日里我看?到两个黑乎乎的人?影冲出了火场,待走近了才?看?清是菀姑娘与这老匹夫。若不是菀姑娘有求于?我,草民是绝对不会再?掺和这家人?的烂摊子的!”他转过身,指着殷万福的鼻子怒骂道:“这老不死的,咒死了自己?老婆不说,现在还想冤死自己?的儿媳,简直……简直就是天煞星降世!县令大人?万万不要听他妖言惑众,菀姑娘真的是无辜的啊!”一束利芒从沈忘眼中一闪而过,屏风后也传出极轻的疑惑声:“诶?”可是很快,屏风后再?次寂静无声,那道摄人?的光点也从沈忘的眸子里悄然而隐。“杨五六,你且放心,孰是孰非本?官自有定断,绝不错枉好人?。”沈忘的声音极是柔和,宛若穿过林间的月光,他就这样平静而温和地说着,忽而转头?看?向黄四娘:“对了,黄四娘,你方才?说你看?到殷择善撞开南菀进了殷府大门,对吗?”黄四娘没?想到沈忘会突然问到自己?身上,先是一愣,继而大声答道:“没?错县令大人?。”“那……再?往前呢?你看?到的什么?”“我看?到……看?到了殷择善的脸?”黄四娘歪着头?,仔细回想着。“啊,对,那再?之前呢?”“嗯……我看?到殷择善跌跌撞撞地往回走……”沈忘笑着颔首:“这就对了,本?官方才?差点儿忘了。”说完,他自顾自地微微抻长了脖子,看?向堂外街道的方向:“程捕头?该回来了吧?”就像是在回答沈忘的自言自语一般,街道上真的出现了程彻的身影,而他身后则跟着一位陌生的女子。那女子的眉眼生得颇为娇俏,一身浅绯色的衣裙更是将这种骨子里散发出的柔媚放大了数倍,衬得人?面桃花,相映生辉。二人?行来的方向正?是历城县衙,围在堂外观审的百姓们又开始新?一轮的小声议论。“欸?这不是子衿姑娘吗?”“你认识?”“这……这谁不认识啊,就是咱们济南府的花中魁首啊,就是广寒楼的头?……”一声清脆地巴掌声响起,议论声骤停。被扇了一个耳光的男子垂头?丧气,喏喏不敢言语,只是心中暗骂自家的母老虎不留情面,竟然当?众让他下不来台。而他身旁向着他怒目而视的妇人?则放下了扇红的手,往地上恨恨啐了一口,掉头?便走。那男子恋恋不舍地看?了眼走上堂盈盈跪下的子衿姑娘,又无奈地看?向自家媳妇儿远去的方向,纠结了片刻,还是急匆匆地向女子消失的街道追了去。走之前千叮万嘱一旁的邻居:“你看?完了可告诉我结果啊!”堂外这一场小小的闹剧,并没?有影响堂上人?平和审慎的心境。广寒楼坐落于?估衣街口,是济南府最?为有名的青楼,而这位子衿姑娘正?是广寒楼艳名远播的头?牌。在南菀的讲述中,沈忘准确地捕捉到了“浓重的脂粉味”这一关键信息,而再?联系上这位“有了黄金屋,只要颜如玉”的殷大状,不难猜测他可能会去的地方。于?是,沈忘便遣程彻到济南府的几家花楼探问探问,果不其然,头?一家广寒楼便寻到了他们需要的证人?。这时,屏风后传来低沉而阴冷的女声:“你下次再?派他去这种地方,就试试看?。”沈忘面色一白,仿佛感觉鸟铳黑洞洞的枪口直顶在背上一般,连忙轻声安抚道:“这次是我思虑不周,下次绝不再?犯。”那冰寒之气这才?稍稍疏减,沈忘抹了把额上的冷汗,看?向堂上跪着的子衿姑娘。多灾海魇(八)“子衿姑娘,昨日你可曾见过殷择善?”“自然见过,要不然民女又怎么会被沈大人请来呢?”子衿姑娘媚眼如丝,狭长的凤眼如同?带着钩子,隐在浓密的睫毛之下,看得堂下的男人们心旌摇曳,都不由得抻长了脖子。沈忘面?色如常,似乎无论堂下跪的是貌美如花的子衿姑娘还是泼辣妇人黄四娘,对他而言都没有任何区别:“好,那你便说说昨日?的情形吧!”“昨日那殷大状——”殷择善已经?纠缠了子衿姑娘有一些时日?了,作?为济南府花中魁首的子衿姑娘已经?有了选择客人的权利,再加上殷择善只是财力雄厚,却无权势,并没有入得了子衿姑娘的眼。可?殷择善白?花花的银子却砸得广寒楼的老?鸨晕头转向,日?日?里为殷择善说着好话。“我?的肉儿哇,你怎地就这般瞧不上这殷大状啊?他?毕竟是济南府的名流红人儿啊,咱们多?少也得给他?点儿面?子不是?”老?鸨肥厚的巴掌亲昵地揉捏着子衿姑娘的肩膀,语重心长道。“妈妈,面?子我?可?是给了,那殷大状送来的东西,我?不是都照单全收了?”子衿姑娘玩弄着自己的青丝,斜斜地倚靠在美人榻上,柔若无骨。“可?是咱们光收礼,连面?儿都不给人家?见一下,是不是……”老?鸨最是察言观色,她看到?子衿的脸上流露出丝丝不耐之色,便柔声?问道:“肉儿哇,你是不是和这个殷大状有什么过节啊?”“过节嘛倒是没有,我?只是替那南菀不值。神仙般的人物落到?个癞头狗手里,这癞头狗还尚不知?足,可?叹啊……”子衿将目光投向窗外的层叠山峦,幽幽地叹了口气。像她这样的青楼中人,寻常女子唯恐避之不及,更有甚者会掩鼻唾弃,就仿佛她身上沾染了什么臭不可?闻之物一般。可?那南菀却与众不同?,第一次见时,南菀捡到?了她遗落在水粉摊上的荷包,竟直接送到?了广寒楼。当她在楼下见到?南菀时,晌午的阳光斜斜地照下来,在她身上镀了一层光华璀璨的金边。南菀的视线不闪不避,直直地望向她,随之露出诚挚而?温柔的笑意:“那小贩说了,是广寒楼子衿姑娘的荷包,我?正好顺路,便送过来了。”平日?里牙尖嘴利的子衿不知?为何竟是语塞,她伸出手,从南菀的掌心中取走那湖蓝色的荷包,荷包上绣着两条肥嘟嘟的小金鱼,每一片鱼鳞都闪动着莹润的光。她的小指无意间擦蹭到?南菀的皮肤,那是与男子截然不同?的细腻与微凉,甚至能够感觉到?女子绵延交错的掌纹的弧度。南菀感到?自己被烫了一下,而?烫到?自己的却不是灼热的温度,相?反是妥帖到?令人安心的暖意。自始至终,子衿姑娘一句话都没有说,仿佛涌到?嘴边的话语都被拂面?吹来的微风偷走了。也许是感觉到?了子衿的紧张与窘迫,南菀再次恬静一笑道:“我?叫南菀,家?住花店街,子衿姑娘若是得闲了,不妨来家?里坐坐。到?了街上打听菀姑娘,自有好心人为姑娘指路。”语罢,她柔柔转身,消失在一派如初雪般白?亮的天光里。子衿自然不会上赶着跑到?花店街去良家?妇女的家?中作?客,但南菀自然而?然流露的善意,无处藏匿的仙人玉貌却终究给她留下了深刻的印象。也正因此,她在知?道殷择善是南菀的夫君之后,就决定远远躲开这不知?好歹的癞头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