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忘的嘴无声地张了张,柳七的一字一句若穿云利箭,将他扎了个?透心凉。柳七说得没错,他自觉事?事?处处以柳七为先,哪怕身着官衣也?要为柳七马首是瞻,却不料这种保护与照顾,实则暗含贬损,早已将柳七置于从属之?地,又何谈尊重呢?他再?也?不敢讨巧,眸中满是敬意与爱重,声音也?比寻常时沉稳了许多:“停云说得是,此番我自以为是之?举,实在是大错特错。”柳七审慎的目光在沈忘的面上梭巡,见他始终面色不改,眸色坚定,的确是认识到错误的样子,方才颔首缓声道:“沈兄知?错能改,如?此甚好。”沈忘巧断南菀一案之?事?不胫而走,济南府的百姓们奔走相?告,前脚夸完沈青天断案如?神,后脚就张罗着为南氏兄妹赎罪,一时之?间,衙门口人满为患,气?得花添彩鼻子都歪了,整日里手持水火棍,将探头探脑想往衙门里迈的百姓们往外?赶。“你们能不能有点儿死活眼!沈大人好几日没吃好早膳了!”花添彩挡在衙门口一步不让,而人群中的一人却让他的火气?更盛:“哥!你跟这儿凑什么热闹!还不回家去!”花增光一脸委屈,小声道:“你嫂子让我来问问……”“问什么问,回家去!”“添彩,不可。”一道温和的男声自背后响起,花添彩闻言连忙转头,待看清背后之?人是霍子谦后,赶紧退到了一边,瞪着兄长小声道:“我们霍师爷来了,你仔细霍师爷教训你!”众人将目光投向萧萧谡谡立在台阶上的青衣男子,眸色中皆带着一丝敬重之?色。霍子谦笑着向围观的百姓拱了拱手,道:“诸位父老乡亲,沈大人说了,南氏兄妹的赎金已尽数缴清,不日即可返家,大家无须再?为赎金一事?忧心了。还有,还请诸位尽快将匿名‘寄存’在衙门的首饰衣物取回,大家攒点儿银钱不容易,可莫要因此弄丢了,岂不可惜。”闻听此言,众人哄然叫好,喜不自胜。倒是花增光大着胆子问了一句:“霍师爷,请问是哪位好汉交的赎罪钱啊?咱们也?好去当面酬谢,哪怕给?人家多耕两亩地也?行啊!”“是这个?理儿!咱们虽然没什么钱,可还是有把子力气?的!”一位红脸膛的壮汉粗声大气?地嚷道。霍子谦抿唇而笑,白净的面皮儿上盈出了一抹激动的红霞:“怕是要让大家失望了,这位好汉家住得远,只怕无法让大家当面酬谢。”“霍师爷自管说就是,咱们脚底板壮实,走也?走得到。”霍子谦向着北方遥遥一抱拳,朗声道:“交纳赎金之?人,乃是当朝太子太保——戚继光戚将军!”梨云(一)就在霍子谦霍师爷于衙门口力劝诸位百姓回家等消息之?时,城外的官道上却上演着一出不为人知的离别。“南菀姑娘,你们此番离开济南府,可想好了吗?”沈忘看着面前?背着行囊的青年男女,面色中带着一抹惆怅。“沈大人,民妇与兄长本就是无根浮萍,飘荡无依,定居济南府也?是因为义父照拂,将我二人捡了回去。经历了此番祸事,济南府已是我兄妹二?人的伤心之?地,山高?水远,不若换个天地,重新开始。”南菀柔声道,经受了一场牢狱之?灾,女子白净的面颊愈显清瘦,微微凹陷下?去,让那种柔和悲悯的气质稍减,却凸显了她?眸中的坚定之色。出水清荷的花瓣层层剥落,内里却是坚忍而顽强的花蕊,让人不敢轻视。沈忘和柳七对视了一眼,眸光闪动,沈忘叹了口气道:“南铮,你也?想好了吗?”南铮点了点头,道:“菀儿去哪儿,我便去哪儿。”“那……霍兄怎么办?”最终,还是柳七问出了二?人心中郁郁的情结。南菀眼帘微垂,唇角浮起一丝怅惘的笑意?:“霍师爷……他很好……”一语终了,四人皆寂然无声,只闻微风浮动官道两旁的落叶,一派萧瑟秋黄。“南菀姑娘,你既是打定了主意?要走?,不妨与霍师爷告个别,也?好……也?好成全他一番心意?。”沈忘还想为自己的好兄弟争取最后一次见面的机会,他深知霍子谦对南菀用情已深,虽然霍子谦未曾明言,可欣悦钦慕本来就是无法?掩藏的东西。“若是见了,便走?不了了……”南菀摇了摇头,轻而又轻地叹道。她?抬起手,自蓬松云鬓间摘下?一枚银簪,那银簪造型古朴简约,细节之?处颇显粗陋,唯有其上装饰的朱砂红艳灼目,如同一朵腾起的心火。南菀将发簪递给沈忘,珍而重之?地轻抚发簪上的朱砂,道:“请沈大人为我递一句话,就说……南菀,受之?有愧。”霍子谦是从易微的口中得知了南氏兄妹的离讯的。沈忘和柳七思来想去,都觉得唯有天不怕地不怕的易大小姐的插科打诨方?能消减这“人生八苦”之?一的生离之?苦。而易微一听柳七有求于她?,几乎是想也?没?想就满口应承下?来。可真要付诸行动之?时,狡黠如易微也?犯了难,直嘬牙花子。易微在历城县衙后院儿的金桂树下?转悠了半天,直转得自己的肚子都饿得咕咕叫,方?才意?味深长道:“今日是十五,咱们吃螃蟹吧!”此时,程彻正为了好兄弟的情路坎坷急得直挠头,听易微不着四六的蹦出这么一句,登时扑哧一声乐出声来,继而又觉得心疼起来。他既心疼情窦初开的霍子谦所托非人,又心疼易微绞尽脑汁替好兄弟想办法?,二?话不说,回伙房拎起鱼篓就出门了。沈忘盯着这俩人直叹气,摇头道:“小狐狸,你这……哎……”易微不满道:“你叹什么气啊,我又不是为了吃螃蟹而吃螃蟹!你想想,吃着螃蟹,赏着月色,品着美酒,就是天大的烦心事儿也?该想开了。待得酒酣耳热之?际,吃饱喝足之?时,我再风轻云淡地跟书?呆子掰扯掰扯这件事儿,他一定好接受得多。”沈忘垂眸想了想,于乐景诉哀情,说不定真的可以化解一二?,也?的确不失为减轻霍子谦失落感的好方?法?,便拍板定下?了这个计划。几人分头行动,程彻跑去市场寻顶盖儿肥的河螃蟹,柳七和易微结伴去刘改之?刘掌柜那儿取上好的黄酒,而沈忘则负责拖住霍子谦,不让他察觉出任何?的异样。一切行动都在霍子谦眼皮子底下?有条不紊地开展着。沈忘为了能让霍子谦不致分心,不得不拿出成堆的陈年黄册与霍子谦整理收纳,累得腰酸背痛。期间,沈忘不时探头向院门口张望,只盼能有人回来给他搭把手。花添彩倒是很想参与,几次主动请缨,撸袖子摩拳擦掌,却被沈忘一再拒绝。他生怕花添彩的大嗓门会把南氏兄妹出城一事提前?嚷嚷出去,那今日的计划就全白费了。是以,他硬挺着隐隐作痛的腰舍命陪君子。霍子谦倒是乐在其中,他的身体早已比在白莲教时大好了,再加上他本就小心谨慎,注重调养,如今倒是比沈忘还要健康几分。人逢喜事精神爽,因南氏兄妹出狱,霍子谦心中大石落地,搬黄册之?时哼着小曲,仿佛有使?不完的力气。可他越是如此,沈忘心中对他的怜惜和愧疚便又更甚几分。最后,倒是连频频送水斟茶的花添彩都看出来了,霍师爷春风满面,沈县令却是愁眉紧锁,好不奇怪。终于,沈忘无尽的试炼结束于程彻、易微和柳七一同踏进后院儿的脚步声。沈忘如蒙大赦,对霍子谦急急抛下?一句:“子谦,今日十五,咱们吃螃蟹!”便捂着腰躺倒在美人榻上,精疲力竭,再也?不肯起来。众人看他一脸的狼狈相,心中皆是又可叹又可笑,唯独蒙在鼓里的霍子谦赶紧出言安慰,并挽起袖子自告奋勇地到?厨房去打下?手。就这样,一场各怀心思的秋日蟹宴便徐徐拉开了帷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