许子伟一愣,神情有了片刻的怔忪:“环儿……那是老师的幼女,年?初的时候便病逝了。”“是什?么病呢?”许子伟思索了片刻,摇头道:“当时我与老师陪同琼州分巡道唐敬亭正忙于州府的清丈一事,夙兴夜寐、宵衣旰食,难得返回府中,因?此也并不清楚环儿病逝的具体原因?。”“原来?如此”,沈忘微微颔首,“那子伟对王夫人是如何评价呢?”这似乎难住了许子伟,他垂着头想了半天,寻找着对于这个逝去的女子合适的评语:“沈御史,说实话,我已经?记不太清王夫人的样子了,也不太记得她在何时何地与我有过什?么交流,实在是难以评价。”“可是王夫人在府中已经?多年?了,子伟你竟与王夫人没有接触过吗?”沈忘惊讶地睁大了眼睛,许子伟却是一派云淡风轻:“确乎是没有,毕竟是闺阁女子,平日里?大门不出二门不迈,也就是这位韩夫人,我见得还多一些。”那位在韩念允的回忆中灿灿生辉的王微时,在许子伟的眼中,淡漠得像一个影子。“既然?如此,那我没有什?么要问的了。”沈忘拱手一礼,转身欲走,却又被许子伟喊住了。“沈御史”,许子伟道,“虽然?我深知,御史此番前?来?就是为了查证老师的家?事,可是我还是希望沈御史不要过多地打扰老师,也不要轻易被某些人的言论?所动?摇,琼州百姓指望着老师,天下?百姓也指望着老师,沈御史,你明?白我的意?思吧?”“我明?白”,沈忘笑了,那笑容中隐含着年?轻气?盛地许子伟所不懂的东西:“所以他才始终不在这里?吧……”夏日微风吹动?着院中槐树的叶片,发出沙沙地低吟浅唱,仿佛困囿于其中的魂灵无助地哭泣一般。刚峰滔滔(六)待到沈忘返回海瑞为他与诸位友人准备的厢房时,却发?现?不远处的祠堂前围了一大?群人,易微、程彻和柳七也都一脸严肃地看着祠堂中的情形。祠堂中隐隐映出两个人影,一跪一站,如同即将上演的皮影戏一般,沈忘隐隐感到一阵不安。“停云,你们这是……”沈忘问到一半,便?止住了话头,只见晌午还同他追忆往昔的韩夫人,此时正跪在祠堂中间,微垂着头,祠堂的神坛上,海氏列祖列宗的牌位冷漠地注视着堂中的一切,像一双双苍白圆睁的眼睛。在直身而跪的韩夫人旁边,海瑞的娘亲谢氏高举着藤条,一字一顿地泣告着祖先。“列祖列宗啊,老身谢氏今日在此责罚婢妾韩氏,韩氏入海家两年,身无所出,忤逆背德,不顺父母,言多无忌。今日老身当着列祖列宗的面,以家法处之!”谢老夫人虽看上去?年岁甚长,可动作矫健利落,声音中气十足,只怕韩氏此番要吃大苦头。“这位韩夫人在被你问完话后不久,就被押来了祠堂,到现?在已经?跪了半个多时辰了。”柳七压低声音对沈忘道。“沈兄,你问了她什么?,惹谢老夫人这般生气?”沈忘正欲回答,却被旁边的易微用胳膊肘撞了撞:“我看啊,是那许子伟告的状。”沈忘闻言向人群中的许子伟看去?,果然许子伟下?意识地躲闪着他的目光,分外尴尬地扭过?头,看向西天?即将沉沦的夕阳。一种难以遏制的愤怒涌上沈忘的心头,让他的声音也染了冷嘲热讽之意:“与其说是责罚韩氏,不若说是责罚我,韩氏与我讲述得无非是她同王夫人多年的友情罢了,这也是说不得的吗!海大?人何在?”程彻低声道:“海大?人出去?忙公事去?了,说是今晚都回不来了。”沈忘叹了口气,正欲上前制止,身后却被人扯住了袖口,一名十七八岁的小丫鬟用细若蚊虫的声音哀求道:“沈大?人,可千万莫要劝啊……”“这是为何?”沈忘和易微异口同声道。那小丫鬟面露惊恐地向堂中望了一眼,凑近了些道:“老夫人性子固执,愈劝罚得便?愈狠。您若是不劝,夫人也就是挨几?下?藤条,养上几?日便?也好了。您若是劝了,只怕……只怕休了夫人都有可能啊!”“这……这也不能不讲理吧?咱无忧兄弟是皇上派来的啊,这问个话不是再正常不过?吗?我活这么?大?,也没听过?被问个话就得挨打的规矩啊?”程彻的脸上也起了怒容,他虽是与堂上的韩夫人没有过?接触,但借着责罚韩夫人而给沈忘查案施压便?是他难以容忍的了。“你们今日劝了,今日便?不打;明日劝了,明日也还能不打……可你们总有走得一日吧?女子若是被休……那是有家也难回啊!”小丫鬟仰起头,眸光闪动。“那……那就任她打去?!?”易微的火气已经?压不住了,只怕这一藤条下?去?,韩夫人还没说什么?,她便?要愤怒地叫嚷出来了。“既然老夫人以祖宗成?法压人,那我们何不其人之道还治其人之身。”沈忘抬头看向祠堂上方?悬挂的匾额,对一旁的程彻低声吩咐了几?句,程彻紧绷的脸上有了笑意,连连点头应是,而祠堂正中的惩处还在继续。韩念允双手合十,口中念念有词,唇上还擒着一抹凉凉的笑。“韩氏,你可认错!”谢老夫人厉声喝问。“老夫人,我何错之有?”韩念允微微抬眸,声音冷得像沁了霜雪。“若非我儿念你可怜,你这样癫狂的女子,早该被逐出家门去?!”“老夫人,那便?求您可怜可怜我,不要同我这样的疯女子一般见识。”韩念允柔柔地一俯身拜了下?去?,声音里却尽是挑衅与不屑,当真是疾风知劲草,韧且不弯腰。“当真是同那王氏一样,不知好歹!”谢老夫人的藤条高高扬起,而韩念允也因这触怒心房的一句话猛地抬起了头,眸光如同刀子一般剐过?那甩在空中的藤尖。说时迟那时快,只听祠堂上方?的匾额发?出吱呀一声响,沉重的匾额突然朝一侧歪斜下?去?,若不是被下?方?的木榫挡住,只怕会直直地拍到祠堂上。众人大?哗,沈忘带着程彻疾步上前,连扶带拉地将老夫人护到了一旁。沈忘低声对谢老夫人道:“老夫人,我知道您是为刚峰先生着急,可做事情也得分个轻重缓急。前脚王氏才出了事,朝堂上对先生且正议论?纷纷呢,若是这位韩夫人再打出个三长两短,那刚峰先生的前程该怎么?办呢?天?下?百姓还指望着刚峰先生登高一呼呢!”沈忘郑重地朝着堂中的牌位拱了拱手:“老夫人,处罚韩氏不急于?一时,海家的列祖列宗们也都看在眼里呢!”谢老夫人的脸苍白一片,她并不笃信神明,可今日之事还是让她忐忑不安起来。她深知王氏之死与海瑞并无关系,埋怨韩氏同沈忘窃窃私语,唯恐她言多必失,给海瑞带来麻烦,这才想要当众处罚韩氏,以儆效尤,可孰料却差点儿惹下?祸事。谢老夫人性子刚强固执,但也是极有头脑之人,既然此番沈忘给她铺了台阶,又同她讲明了其中的利害关系,她就是再怒火中烧,也不得不强压下?来,转头冷冷对韩氏道:“既是沈御史替你求情,我权且饶你一回。你今夜好好跪着,闭门思?过?!”韩氏没有看谢老夫人,却抬头看向长舒一口气的沈忘,眉眼一勾,露出一个怅惘的笑意。在下?人们登梯爬高重新把匾额摆好以后,祠堂的门便?重重地合上,独留韩氏一人跪在房中。门缝中透出丝缕烛光映在门口的地面上,仿佛将那如烛火般飘摇细弱的一生招显人前。沈忘和程彻对望了一眼,程彻突然诺诺地叹息道:“无忧,你觉得压抑吗?”“哪怕是那些绿林中的女子,为盗为匪,也尚能大?块吃肉,大?口喝酒,想说什么?便?说什么?,想做什么?便?做什么?。虽说活着有今日没明日的,可毕竟畅快自由。可这韩氏生活在宅院之中,清贫却安稳,可为何却活得这般憋屈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