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忘啊,你何谈爱重,你何谈真心,你怎能让她孤独地跋涉了这么久,这么久啊!一滴清泪,顺着微红的?眼角,悠然而落。“收手吧,若再查下去,柳姑娘的?秘密也就?——不再是?秘密了。”咽喉上的?重压骤松,那人?影一个扭身?,如同腾蛟般跃出了窗户,消失在苍茫的?夜色中。挟刃落花(二十二)一大早柳七就察觉出了沈忘的不对劲,和易微近乎失了魂的悲痛不同,沈忘的不对劲并没有写在脸上,而?是藏在躲闪的眼?神?里。她总觉得沈忘的目光黏着在她的身上,可一旦她回头探询,他便慌忙移开?视线,定定地看向柳七脚边的地面。虽然他极力掩藏,但这种不寻常的行为还是被柳七一眼?看了出来。所以,当众人用过早膳,沈忘将柳七单独唤到?自己房间里时,柳七几乎是想也没想就推门走了进去。沈忘静静地坐在靠窗的案几?前,整个人沉沦在暮秋迟起的天光里,他一向挺直的脊背有些弯,放在膝上的手攥得很紧。“沈兄,即便你方才不喊我,我也是会来问你的。昨夜回来你便有些不对劲,今晨更甚,可是出了什么事情?”柳七的声音温柔平和,让人的心绪莫名安定。沈忘倏地挺直了背,转过头来,露出明?朗的笑容:“是好事,你也知道,张绰平已然认罪,案子将了,咱们不日?就可启程。”沈忘站起身?,走到?柳七身?旁,轻声道:“只是这次,停云你需得先?走,我京中尚有事情要处理,就不能随你同行了。”柳七一怔,继而?笑了:“沈兄,你怎么了?此案千头万绪尚未厘清,我如何?走得?况且即便是结案了,我也当和大家一起——”沈忘脸上的笑容露出了一丝不易察觉的动摇:“此案既了,我会依照兄长的安排留在京中,济南府是回不去了……所以,你也……你也不必回去了。”柳七的目光冷了下来,定定地看着沈忘的眼?睛:“这是为何??”“这世间哪有那么多?为何?……”沈忘慌忙移开?的目光有些凄楚,藏着太多?让柳七读不懂的东西,“停云,你不是说过吗,此身?天地一虚舟,何?处江山不自由,当年是东璧先?生强求你陪我进京赴考,后?来又是我强求你陪我去的济南府,你从来没有机会选择……”沈忘抬眸,嘴唇微颤,“现在——现在机会来了,我放你自由。”“不要回济南,也不要去松江,这天地之大,总有你容身?的地方。”柳七的脸色骤然白?了,如同白?梅花影下藏着的雪,惨白?得近乎透明?。在她与沈忘的对话开?始之前,她便隐隐猜到?了沈忘忧心之事,毕竟天子脚下,很难有不透风的墙。更何?况她日?日?进宫为朱翊钧诊治,若真有有心之人彻查此事,即便隐藏得再好都有被昭告于?天下之日?。最初的猜度,在沈忘提到?“松江”二?字时被应证,他们之间实在是太过默契熟稔,从他颤抖的语气、躲闪的眼?神?,她便读懂了他不肯付诸口舌的全部心意。只怕是这个案子牵连甚广,动摇了某些人的根基,使得那背后?之人狗急跳墙,不惜用她的身?世来威胁于?他。好手段,好伎俩!柳七轻轻一咬下唇,她的唇色很浅,一咬之下倒是添了几?许动人的嫣红:“沈兄,从来没有人能强求我做我本不想做之事。你说我从来没有机会选择,可是陪你走到?现在,本就是我柳停云的选择。总之……我不会走。”沈忘的脸色也白?了,他的心被两种剧烈的情感拉扯着,几?乎要碎裂殆尽。在这种性命攸关的时刻,柳七不闪不避地回应了他的真心,这个曾经令他梦寐以求、辗转反侧的答案,在此时却变成了剜肉的刀,透骨的刺,诛心的刃,让他痛得透不过气。原来,她也倾心于?他,可那又有什?么用呢,如果柳七的身?世被揭发,等待她便只有死路一条,那些不曾付诸于?口的倾心,不曾花前月下的爱重,又有什?么意义??他不要她的倾心,他要她活着,自由自在地活着!只要她安好,他就能再无顾虑地和那背后?之人拼到?底,他可以什?么都不在乎……心一横,沈忘猛地踏前一步,如同交托生命一般将柳七紧紧揽进怀里:“就当是为了我,就当是我求你!”怀中人轻轻颤了颤,缓缓抬起双臂,回应着沈忘残破的拥抱,构成一个完满的圆。真好啊,他的怀抱那么缱绻那么暖,柳七几?乎舍不得放开?。骑龙山的雾啊,靖江县的雨,盛京春日?的柳啊,大明?湖畔的风,这世间所有的美好与绚烂,穿越时光的荏苒将二?人齐齐包裹,似乎再也不会分离。沈忘感觉自己的后?背被柳七轻柔地拍抚着,一股辛酸骤然袭上眼?角,差点儿掉下泪来。可那泪水还没在下睫上凝结成珠,一阵刺痛从风府穴处传来,沈忘两眼?一黑,软倒在柳七的怀里。柳七垂首看着床上昏睡不醒的男子,笑着摇了摇头。他还是如同往常一样,聪慧机敏,却唯独学不会对身?边之人留心。若他但凡对自己存有一丝一毫的防备,方才那扎在风府穴上的一针也不会这般立竿见影的效果。临行前,她本想给他留下寥寥数语,却提笔忘言。狼毫笔上的墨珠儿滴下来,在白?竹纸上氤氲开?来,如同未干的泪痕。也罢,能诉之笔端的话语,他心里自会懂得,何?须再费笔墨?更何?况,死生之别,又有哪一字那一句能承其重呢?想及此,柳七就此搁笔,推门而?出,再没回头。若我已成你迎向光明?唯一之软肋,何?不以身?为烛,照汝前路,痛哉,快哉!朱翊钧低头看了看正在仔细给自己扎针的柳七,露出了一个与自己身?份极不相符的,单纯到?可爱的笑容,心中暗道:柳仵作医术高超,人又美貌,当真是世间罕有的奇女子,无怪乎沈先?生心悦于?她了。他歪着脑袋,乐滋滋地回忆着自己与沈忘初见之时,沈忘用树枝龙飞凤舞地在沙地上留下的一行字:霭霭停云,濛濛时雨。现在想来,沈先?生定是从那时起,就对柳仵作存了心思吧?这都多?少年过去了,怎么还没与柳仵作成婚呢?若真成了婚,那话本上该怎么写呢?心中这样想着,小皇帝唇角的笑容便也瞒不住,竟是不自觉笑出声来。而?恰在这时,柳七手中的针停了。朱翊钧自觉失态,赶紧敛容道:“连日?来,柳仵作又要查案,又要入宫为朕施针,实在是辛苦。”他一边说,一边冲一旁侍候的冯保使了个眼?色:“大伴,将朕昨日?得的玉坠子拿来。”冯保心领神?会,转身?便取了来,见柳七还直挺挺地站着,只当她骤然得赏,不知所措,当下宽和笑道:“柳仵作,圣上赏你呢,还不谢恩?”孰料,话音才落,面前的柳七却是跪下了:“卑职有罪。”这一跪,把朱翊钧和冯保都吓了一跳,二?人对视一眼?,冯保赶紧陪笑道:“这如何?说的,柳仵作怕是开?心坏了。”朱翊钧的眉头却蹙了起来,面前的柳七虽是跪着,可周身?却散发出一股凛然不容侵犯之气度,让人难以逼视。聪慧敏感如朱翊钧觉察出了不对劲,扬声道:“柳仵作,起来说话,朕恕你无罪。”柳七的脸上露出一丝复杂而?宽慰的笑意,也不起身?,只是肃声道:“此罪衍及族人,祸至先?祖,只怕圣上想恕——也恕不得。”朱翊钧小脸儿一板,声音里已染了怒色:“朕倒是不信了,还有朕恕不得的罪过!?柳仵作的先?祖是谁,又犯下了何?等大罪,还需柳仵作替祖受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