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雪梅的手术安排在下周,家里的积蓄刚够支付手术费,把几张存折和银行卡上的钱并一并,缴费的时候易晖紧张得数了好几遍显示器上的零。
按照医生所说,手术费用只是个开始,后面的持续用药和护理才是大头。易晖未雨绸缪,术前就开始准备这笔钱,一口气在网上接了很多稿,有个网友告诉他某漫画网站在招画手,他去投了简历,被录取后每天又多了一份给连载条漫上色的工作。
起初他不太敢接受网友的好心帮助。哆啦哼哼给他留下了难以磨灭的阴影,他没有透视眼,无法得知手机背后是谁,接受的好意可以归还,付出的感情却没办法收回。
一朝被蛇咬十年怕井绳,易晖怕了这种看不见摸不着的交流方式,不想再经历这种突然得知真相的摧心折磨。
这感觉就像在明媚暖春被猝不及防推进冰冷刺骨的水里,腥咸的水漫过头顶,浸入鼻腔,他却连叫都叫不出声。
画到天亮,江雪梅醒来后易晖把手机声音打开,刚要放下,收到唐文熙的转账消息,整整两万块。
易晖给他打电话,他说:“我的全部身家都在这儿了,虽然杯水车薪,好歹也是一份心意……祝伯母早日康复!”
易晖表示感谢后,说要给他打欠条,唐文熙装傻道:“什么欠条?哦你说欠我的那幅肖像画啊,等你忙完了我亲自上门让你画,到时候一定要把我画帅点啊!”
他打哈哈扯话题的水平一流,易晖说不过他,默默在心里把这笔账记下了。对方跟你关系再好,钱债和情债都不能欠,这是他学会不久的道理。
暑假来临,江一芒即将升高三,学校安排补课,易晖贱卖了几幅画东拼西凑交了补习费,回到医院床头又贴了张新的缴费单,数目惊人。
“做完手术咱们就回家吧。”江雪梅道,“在哪里调养没区别,横竖都是躺在床上。”
易晖核对完缴费单,抬头笑道:“怎么没区别?妈你放心,我那儿还有好多存着的画没卖呢,等卖了就有钱了。”
其实哪还有什么存货,他连平时的练习稿都低价挂在素材网上卖了,整理电脑里存画的文件夹时,点开使用权还没卖出去的画稿文件夹,除了画了一半的那些,只剩一张以烟花为主题的画。
画给哆啦哼哼的烟花图,现在应该在周晋珩手上。
眼下缺钱,拿来卖也不是不行,可易晖挣扎许久都下不了手。这幅画上每一笔每一画都有他的精心设计,蕴藏了他许多不足为外人道的小心思,最终有没有达到让对方开心的效果他不知道,至少画这幅画的时候,他投入了全部的热忱。
最终还是没动这幅画。
勉强撑到手术做完,第一周的药费护工费就险些把家底掏空。
江家的房子是租的,这些年江雪梅独自抚养一双儿女,每月的收入都够呛用,一场大病后哪还有余钱。
也不是没想过问别人借,街坊领居你一万他五千的,愿意帮忙的都主动出力了,这些加起来,离后续需要的治疗费用还是差得远。
易晖甚至想过去找哥哥,他知道哥哥一定会帮他的忙。可他既已顶替江一晖的名,成了别人的家人,就没资格再回去叫他“哥”。
上辈子他已经给哥哥添了许多麻烦,这辈子还是不要再去打扰他了。
易晖开始考虑贷款。
他不是学生,没有正当职业,办理不了正规贷款,而网贷额度都很小,撑不了几天。
他循着在镇上看到的小广告,打电话给一个民间放贷组织,对方约他在一个偏僻的小饭馆见面,易晖只身前往,半个小时后等来两个打扮社会的人。
其中一人公事公办地让他抵押房产,他说没有房子,让他押车,他说家里只有一辆开了三年的五菱宏光,那两人笑得前仰后合,问他:“那你有什么?”
易晖放在桌子下面双手绞紧,鼓足勇气道:“我会画画,我可以画画还债,给你们打欠条,一定可以还清。”
那两人又笑了。其中一个说:“还清?小弟弟你怕是对我们这个行当有什么误解,利息能按时按点还咱们就能笑脸相迎了。”
另一个更不留情:“会画画?儿童画还是什么画?这年头借钱还有卖艺的呢?啧,我看你长得白白净净,不如收拾收拾去卖身吧,来钱快又轻松。”
易晖落荒而逃。
两辈子加起来,易晖接收到过的恶意大多来自嫉恨,它们表现在眼神上、言语上,由于家里人把他保护得很好,他不仅没有受到太多实质的伤害,至今仍旧不谙世事。
所以头一回经历来自命运赐予的、化出实体的恶意,令不谙世事的他惊惶无措,却又毫无办法。
屋漏偏逢连夜雨,这个节骨眼上又碰到新困难。
之前有一副参加过比赛的作品被易晖打包卖素材库的时候不小心一起上传了,虽然及时撤回,由于原稿已被下载多次,比赛主办方理由充分,发申明说要对易晖追责。
法院传票寄到家里时,易晖正在家里拾掇能卖的东西,江一芒问他严不严重,他还笑着说“一点小事没关系”。
晚上拿着卖废品得来的三百块钱走在路上,突然一声惊雷炸响,雨滴落在他扬起的脸上时,他再也笑不出来了,因睡眠不足干涩通红的眼睛里一片空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