棠儿将锦匣放在案上,轻按铜镏金扣,取出纸笔,捧砚在芭蕉叶下接数滴雨水。
玄沣和玄礼不知她是何意,耐着性子等着看她的下一步举动。
棠儿轻旋墨锭,待墨稍软后逐渐加重力道,墨香淡淡,墨锭在砚上发出沙沙细响。
玄沣的嘴角舒展开笑容,这是一块上好的徽墨,她研墨的手法方式娴熟,定读过些书。
棠儿展开暗黄的宣纸,执笔小心蘸了墨,将笔递向玄沣,“请九爷给棠儿写封长诀书。”
玄沣一脸诧异,“你为何会觉得,我会同意你的要求?”
棠儿目中流转着晶莹的光,倏然间又黯淡下来,“九爷乃龙子凤孙,身份尊贵,虽无婚媒,但在棠儿心中九爷是夫。九爷离了江宁,棠儿再不愿也得守着规矩,面上自要开开心心投怀纳客。请九爷写长诀书留予棠儿,再将棠儿忘个干净,如此就算断了情份,棠儿再行不堪之举便与九爷没有干系,也不枉费一番垂爱。”
玄礼上下打理了棠儿一眼,冷言讽刺道:“一个婊子而已,真拿自己当根葱蒜?”
棠儿勉强一笑,转眼看看小蝶,神色寻常地说:“十爷莫说这种贬低身价的话,我是婊子,那您和九爷又算什么?”
“你……”玄礼气得一拍桌子,猛地站起来。
好话再多终是听不腻的,这话至情至理,玄沣素来不愿戳穿别人,唯此刻却强忍不住。他抬手让玄礼坐下,慢声道:“你给我灌的这碗甜酒好归好,到底有点发酸,不中吃。因你不甘任由摆布便抢先提及你我恩情,你既谈情又认我为夫,而夫怎能让自己的女人随意受人欺辱。”
一语道破,两片润色从棠儿脸颊渗出来,缓缓透彻耳根,“妾乃小人小心,搜索枯肠没了旁的法子。”
雨过天晴,芭蕉叶上的水珠缓缓凝聚,顺着叶脉下坠,折射出盈盈光芒。
玄沣凝视着她,英气的脸覆着一层暖色的光,似贴了金箔的神像,有一种柔和华美,“你是我的,谁许你投怀纳客了?”
棠儿垂目收好纸笔,曲膝道:“棠儿感谢九爷一片情意。”
看着她衣袂飘飘的身影快速远去,玄礼不悦道:“这个棠儿胆子不小,有几分聪慧。”
“如此国色天姿的女子,堕入淤泥坑中实令人可惜,派青鸢过来好生看着,此人定能为你我所用。”
第29章醉花间(4)
土胚结构的残屋四壁萧条,无一值钱物件,墙角堆叠着黄冥纸和十数支竹棍白纸做的祭柳。辰耀和辰时寻了数日也没能打探到棠儿的消息,祸不单行,婆婆病危,母子三人陷入无望之中。
门板上铺着稻草,婆婆整整齐齐穿着纸制的寿衣,双眼半开半闭,深陷在眼窝里,僵尸般干枯的身躯颤抖不停。
顾清秋面色憔悴,不住抹着眼泪,轻声安慰道:“棠儿有事赶不回来,您安心去吧。”
婆婆喉间含糊不清,再努力也发不出声音,目中尽数泪水。
辰时跪行上前,哭道:“婆婆放心,姐姐最挂念您,一定会回来。”
半夜,万籁俱寂,婆婆终于提不上气,油尽灯枯,顾清秋再也受不住,放声嚎啕起来。
金凤姐每每想起上回,那股窝囊气又冒上来,偏棠儿这鬼精的丫头三言两语便傍好了九爷,几十年的经验,枕边风的杀伤力不容小觑。她拿五十两银子给棠儿,说是九爷的意思,往后按月发放。
棠儿心中思绪翻涌,要求将银子拿给家人。金凤姐安排了马车,同行的还有两个方面阔嘴的打手,姑娘们属于红楼的财产,这样安排自然是防着有人生了出逃的念头。
没有纸人、纸马、纸轿,没有金库、银库、钱库,没有任何能让婆婆带去的东西。她的一生,历尽了人世间的贫苦和病痛,灵魂离开枯萎的躯壳,算是解脱了。
悲痛和无力感在狭小昏暗的室内不断蔓延,无形地吞噬着人们对于命运的挣扎意识。这一刻,棠儿双腿一软,重重跪在婆婆灵前,泪水涔涔而下,无尽悲辛涌上心间。
半夜下过一场急雨,放晴后天空澄澈,湛如明镜,秦淮两岸柳枝飞舞,似碧海扬波。
晚上瞧着还好,此时的金凤姐浓妆艳抹,依旧顶不住色衰,盖不了眼角纵横交错的鱼尾纹,“艳而不媚,非良人,客人只要看一眼,你们便要回以娇颜。”
可能是习惯,她斜泛眼波,语气多少带着几分强势,“牙齿好要微笑露齿,这叫献银牙;脚小不歪者,以脚踏门阈,低首自祝,这叫凤点头;若身材窈窕,自向前立出一步,这叫献身说法;手美则半露春纤,或以目传情,闲吟丢俏。以上种种,无非吊客人春心,打动他们花银子。”
见棠儿回来,金凤姐停了扇,“你留下。”
棠儿穿一身白纺绸衫,搭配半旧褶裙,微微一愕,被知忆拉着立到姑娘们身侧。
金凤姐的发鬓束得光可鉴人,重新打着绣梅纱扇,缓步来回,“要让客人睡在里头,你们睡在外,客人若伸手,你们也要伸手。那活儿短者,用击鼓催花法;长者,用金莲双锁法;急的,用大展旗鼓法;缓的,用慢打细敲法;不耐战的,用紧拴三跌法;耐战的,用左支右持法;调情的,用钻心追魂法;贪色的,用摄神闪脞法。各有各的癖好,别法虽多,出不了这八法之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