取而代之地其他乘客全部消失了,直到刚才还坐著看报纸的男人、盯著手机的女高中生、抓著吊环打瞌睡的上班族,都消失无踪了。只见坐在对面,烫了一头波浪长髮、五官分明的女子。她朝著鲸优雅地挥手,微笑。身上穿著合身的深灰色裤装。
宽阔的车厢内只有两人相对而坐,感觉十分奇妙。
女人是五、六年前被鲸逼迫自杀的新闻主播。她是个充满使命感的人,明明只是个电视台主播,却再三涉入备受关注的事件裡,不理会上司的制止,拼命採访,意图追查政客不欲人知之处。而那些政客最不喜欢被人打探隐私,更不用说被揭疮疤,当然不可能放过她。
遗憾的是,她不是那种一被恐吓就会乖乖听话的类型,反倒展现出一种狂热、近乎病态的顽固。这要了她的命。
她惹毛了不能招惹的政客们。鲸接到了委託。
「这才是身為一个记者的职责。」
在她自杀的饭店房间裡,她这麼主张著。她狠激动,声音也在颤抖,义正辞严地宣言:「我不愿意正义就此摧折。」
「正义?」
「小时候,我是看电视的民间故事节目长大的。坏爷爷会受到惩罚,好爷爷终有好报,我从小就被灌输这种观念,所以才看不过去。」
鲸回答:「这是个现实世界。妳在这裡哭哭啼啼写著遗书,双下巴的痴肥政客正躺在床上和女人看电视,这就是现实世界,跟妳看不看得过去无关。」
女人没有同意鲸的说法,但她看著鲸的眼睛,也陷入忧鬱,最终她主动上吊,像个鐘摆在空中摇晃。
而现在那个女人坐在椅子上,朝他挥手。交替出现的死者身形,在鲸看来与凡人无异,难以区别,令人厌烦。既狡猾又周到。
鲸转开视线,若是一直盯著女人,自己随时有可能大吼出声。他想大叫:「消失吧!」
唐突地,腹部一阵疼痛。
一种沉重的钝痛。鲸用手按住肚子,扭动身子。那不像是疾病导致的具体症状,而是一种模糊的、难以指出痛源的疼痛。像是身体开了个洞般空虚,以及混合了焦躁与倦怠的苦闷感。最近他时常被这种疼痛侵袭,毫无预警地发作,只要忍耐片刻,痛楚就会消去,然而这种痛苦的时间却渐次变长,愈来愈频繁,愈来愈漫长。原因不明。鲸不打算去看医生,也不觉得这是求诊就能痊癒的。
「因為罪恶感吧?」
声音在耳边响起,鲸抬起头来。新闻主播的脸就紧贴在右方,那名化了妆的美女凑近,呢喃:「对吧?」鲸转向正面,对面座位上空无一物。「你总是面不改色地逼人自杀,其实你狠内疚不是吗?」
鲸没有回答,他明白要是回答就正中对方下怀。女人不过是幻觉,实际上坐在身边的是其他搭乘地下铁的乘客,若是对亡灵说话,周围的人会把自己当成疯子吧。随身携带的小说裡有一段话在脑中想起。「没什麼好狼狈的!这不过是肉体的不适罢了!」记得那名俄国青年在杀人之前,说这种话来安慰自己。而现在的我,恐怕也只是为了单纯地肉体不适而苦‐‐鲸这麼想。
女人呼出的热气吹上脸颊,说了:「对了,你看到刚才的事故了吗?那是推手干的对吧?你也知道吧?」
鲸忍住咋舌的衝动。这女人净是挑些令他不愉快的话题。
「欸,旧事重提,真不好意思,不过你曾经输给推手是事实,对吧?」女人呢喃。
「输」这个形容词让鲸不禁苦笑,简直就像为了无聊的胜负忽喜忽悲的幼稚藉口。「不要再囉嗦推手的事了!」儘管未出声,鲸在体内喊著。那只是推手抢先完成了工作,跟胜负无关。
「就是因為你畏畏缩缩的,才被推手抢先一步不是吗?」
鲸闭上眼睛,努力放空脑袋。畏畏缩缩,女人的指责还在耳中迴响。
「你是不是该放弃这一行啦?」女人不知不觉间坐到另一侧,对著他的另一隻耳朵悄声说:「退休不就好了?」
「闭嘴,再继续胡说八道,我就杀了你。」鲸没有出声,瞪视女人。
结果招来女人轻浮的回答:「我早就死啦。」她笑了笑,突然把脸贴近,厉声道:「被你害死的!」
彷彿一阵冷风吹进脑袋,鲸上身倏地一抖,寒意窜过全身。鲸用力闭上眼睛,数秒之后,睁开。
女人的身影消失,又回到现实世界了。
坐在对面熟睡的男人、沉迷於手机的女人、一张臭脸的老太婆、盯著杂誌泳装照的男人、大声欢闹的男女,再度浮现。
分不清哪一边才是现实,鲸微弱地发出呻吟。
蝉
蝉走在新宿区南端一栋九层老旧大楼的逃生梯上,抓著佈满红色铁銹的扶手,爬上螺旋梯。
结束水户市的工作,经过一夜,他搭乘第一班常盘线电车回到东京都内。一早下起的细雨依然持续著,儘管雨势不强,路面还是全溼了,雨点的劲道也足以让建筑物旁的杂木林发出沙沙声。深灰色、状似发达肌肉的乌云覆盖住整座城市,但远处仍看得见云间的隙缝。
到了六楼,蝉手插在牛仔裤后口袋,直接穿过甬道。
蝉脑裡还留有昨晚看的电影内容‐‐工作结束后,在水户那栋房子裡看的有线电视节目。
是加百列&iddot;卡索的《压抑》。他没听说过这个导演,片名也狠普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