谁料,祭祀过程中龙见顿生,巧儿与惠娘被人群冲散,待得巧儿再返回失散处寻觅,惠娘却是不知所踪。小丫头本以为小姐自己回了家,便马不停蹄地跑了去,依旧扑了个空。她这才着了慌,知道自己这次闯下了大祸,六神无主之间便冒着大雨跑来求援。崔知府的脸色越听越白,松垮的腮肉随着他愤怒的喘息而不断抖动,这一日以来数度曲折,简直让他如在火狱,他知道今日一事,他的脸面算是丢尽了。“拖……拖出去……给我拖出去打!”崔琰的牙齿咬得咯吱作响,他已然气得七窍生烟,只想着将这不长眼的巧儿乱棍打一顿,打死打残且看她造化。“知府大人!”沈忘上前一步,长揖一礼:“学生认为,还是先找到小姐要紧。这丫头是最后见到小姐的人,不如让她戴罪立功,等把小姐安全找回来之后,是打是罚再做定夺。”沈忘见崔琰满是红血丝的眼睛依旧没有从巧儿面上移开,便凑近了些,在已然气昏头的知府大人耳畔轻声说:“崔伯父,时间紧迫,这日头已然偏西,分秒都耽误不得。”崔琰悚然而惊,他瞬间就明白了沈忘的意思。若是入夜之前都没有寻得惠娘,那事情可就不仅仅是丢了脸面这么简单了。为了谋得嘉兴知府这一富庶之地的父母官,他恨不得以头抢地,送足了礼,做够了孙子,这刚刚上任,祭祀大典就算是一塌糊涂了,若惠娘的名节再出了什么问题……这般关键时刻,他怎么连沈忘这个纨绔子都不如?浑浊狂乱的双眼陡然清明,他用力拍了拍沈忘的胳臂,点头道:“贤侄说的是。”他再也不往地上那湿漉漉的宛若丧家小犬一般的女孩儿多看一眼,扬声道:“来人!”这边厢崔知府和通判、同知安排衙役兵丁寻人,巧儿如蒙大赦,冲着沈忘叩头:“多谢公子救命之恩,多谢公……诶……沈……沈……”眼前这面白如玉的少年郎不正是多年未见的沈忘沈公子吗!刚刚自己失了主人,心乱如麻,竟是完全没有认出来。沈忘却伸出食指,放在唇前做了一个噤声的手势,另一只手放在身后缓缓摆了摆。巧儿立刻会意,一咕噜爬起来,跟在沈忘身后钻进了寻找惠娘的人群之中。龙见嘉兴(三)在知府大人的指挥下,越来越多的人冒着滂沱大雨加入到寻人的队伍中。崔知府自然不能言明女儿失踪的事实,只能假借搜救遇难百姓之名,暗中嘱咐府兵和衙役把所有的注意力都集中在走失的惠娘身上。除了几个颇具影响力的耆老乡绅知道这次搜救真正的目的外,绝大多数参与进来的百姓都被蒙在鼓里。等到消失多时的廖举人也加入到队伍之中,沈忘也终于意识到了事情的严重性。这次的龙见之祸虽然看上去声势浩大,可由于疏散及时,并没有造成太大的人员伤亡。再加上这条狂龙拆毁了白龙祠之后就直奔杳无人烟的骑龙山而去,压根没有踏足人口稠密的地区,就更是把破坏压缩到了最小。照理说,以白龙祠为圆心,由百多人的搜救队伍向外辐射搜寻,城区内几乎跑遍了,城郊的树林和平湖周边也翻了个底朝天,惠娘却依旧活不见人死不见尸。天色渐晚,雨势却不减,众人皆是疲惫不堪,掌灯夜巡。沈忘环顾了一下始终窃窃私语,抱怨声不停的队伍,从那些早就打退堂鼓的百姓们口中,他知道龙见之祸的遇难者几乎已经全部找到了,只余下了惠娘。也就是说,沈忘抬首望向隐在黢黑云层之中的骑龙山,惠娘若不是自己决定躲起来不被人找到,就是被迫失踪。夜色凄迷,无星无月,百姓们早已耐不住困乏各自散去归家,只余下各府衙的兵丁衙役,一干公门中人满身泥泞,大眼瞪小眼,只等着面色青白的崔知府继续发号施令。然而,崔琰此时也已是心如死灰,彻底没了主意。倒是一位知道前因后果的耆老凑上前,沉声说:“知府大人,我有句话不知当讲不当讲。”崔琰疲惫地点了点头,应道:“韩老但说无妨。”“今日众目睽睽之下,那条水龙直奔骑龙山而去,小姐怕不是……怕不是被那妖龙带去了山中。”此言一出,不光崔琰沉默了,堂下的众人也是面色各异,而以廖举人为首的秀才举子们,更是露出了不屑的神情。虽说自宋朝以降,龙见频繁,更以我朝正德年间为最,史书记录中屡见不鲜,但这并不说明这帮精明强干的官员和饱读诗书的儒生们,真的就相信真龙降世之说,借龙见之事,行劝诫之实才是他们真正的目的。所以这位韩姓耆老竟然大言不惭什么,小姐被妖龙捉走了,在这帮读书人的眼里可说是滑天下之大稽。见众人兴致缺缺,韩老却是不服气了,他提高了声调,朗朗道:“这骑龙山自古以来就藏龙卧虎,后山更有龙窟数座,洞深莫测,下临沉渊,久旱不枯,绝非老朽信口开河!单说是今年,就有数人在山中遇龙了。”闻言,沈忘的眸光一闪,低声向崔琰道:“崔伯父,城内既已无迹可寻,不妨去那龙窟中寻一寻,只怕带惠娘上山的非是妖龙,而是歹人。”崔琰也是个聪明人,很多话点到即止,多说无益。他不顾一干儒生“敬鬼神而远之”的劝诫,以最快的速度将嘉兴城内熟识骑龙山地形的猎户樵夫都召集了起来。在这件事上,韩耆老出力颇多。他不知道崔琰心中计较,只当是知府大人力排众议认同了他“妖龙摄人”的看法,自觉面上有光。在他的大力引荐下,十多个高矮胖瘦不同,却都睡眼惺忪的猎户樵夫密密匝匝地站在堂前,做着进山前的准备。天色微明,骤雨暂歇,队伍再次浩浩汤汤地向着骑龙山进发。队伍中有牵黄擎苍的猎户,有腰别铁尺的公门,有以大家长自居的耆老,有当前开路的樵夫,还有一帮争相为官府出力露脸的儒生们。崔知府和通判、同知也不肯呆在官衙中等消息,跟随着大队人马行在最后。骑龙山如同一座浓黑的坟茔蛰伏在阴沉的苍穹之下,似乎随时准备暴起伤人。众人在山中行了不久,便明白了为什么昨晚猎户们死活不同意连夜上山的原因。这骑龙山当真是雾锁山头山锁雾,山套山,雾涌雾,整个山体都笼罩在不详的雾气之中。更兼之古木林立,怪石森然,蜿蜒连绵不断,人在其中,难辨方向,如同被混沌巨兽吞入胃中一般。刚过了一个时辰,儒生和官员们就败下阵来,除了廖举人还神采飞扬,尚有余力外,其余人都大喘着粗气歇在平坦的石面上,一步也走不动了。猎户樵夫和衙役们,则以五人为一组,分散开去,在漫山遍野中寻找那也许只存在于传说中的龙窟。沈忘和廖举人也分别加入了一队人马,向浓雾更深处寻觅。队伍中一个高个子的猎户阴恻恻地向沈忘打探:“这位书生,跟你打听个事。这位女眷是哪位大人物的妾室吗?”他见沈忘默默不语,只是赶路,便凑得更近了些,眉眼之中尽是讥诮:“我听说书的讲过红拂夜奔,这个女子怕不是也是……”沈忘骤然直起身,面带惊异地看着高个子猎户,上下打量着他,猎户被他看得有些发毛,也不自觉地往自己身上看去。“我还以为你身上带着腐鼠呢,原来是口气,臭不可闻。”猎户闻言愣住了,他没太理解沈忘的意思,正仔细咂摸的当儿,却听西南方向传来一声惊叫,依稀是廖举人的声音!猎户和衙役们还没来得及反应,就见一道浅褐色的身影“嗖”地一下没入了浓雾之中,原是沈忘已经当先冲了出去。细碎尖锐的树枝拉扯着沈忘的衣衫,不客气地在他的脸颊上留下了一抹红痕,渗出的血珠宛若雪中红梅。穿行数十步,面前豁然开朗,一座隐在深山之中的石窟陡然显现,而刚才发出惊叫的廖举人此时正瘫坐在地上,指着石窟的深处张口结舌,咿呀不得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