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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2章(第1页)

有位好心人弯下腰来问我:

&ldo;你摔伤了吗?&rdo;我才惊醒。原来摔了一跤,趴在地上,也能获得一个新奇的角度。

9我的创作体验

我刚刚写完一部小说,却没有如释重负那样松快地大出一口气,也没有像封盖好一幢十层大楼的楼顶时那种大功告成般的喜悦。小说在恰好之处终结了,作品描写的生活像真正生活那样不会完结。里边的人物,人物之间未得了结的纠葛与恩仇,依然和我纠缠不休,使自己无法解脱;我设法使虚构的人物活起来,一旦他们有声有色,又偏偏使我不得半点安宁;我使劲在稿纸上掀起情感,但这情感被掀起之后首先冲击我自己的心……

我想摆脱。随手拍两下桌子,仿佛这样就能压制住涌动的心情。一手又推开窗子,似乎这样就可以把缠绕心头的思绪像烟儿一样放掉。但我没能做到。那些躺在书稿里的人物的命运使我惦念和不安,当这种不安过于沉重时,我便摇摇头,自嘲般笑了笑,说一句:&ldo;由他去吧!&rdo;&ldo;你在说谁?&rdo;妻子的声音闯进我这梦幻一般的境界里。

我如梦方醒,喝一大口浓茶,尽力使自己沉静和清醒,一个问题就冒出头儿来:创作,创作是一种什么劳动?它的内部规律是否仅仅用原则、方法、特点、功能这些明确而干巴巴的概念就能说清。它的创造过程是否像生产一只袜子或一架收割机那样只用图纸和文字说明就能了事。文学现象究竟是一种社会现象,还是心理现象?如果仅仅从社会学的角度来研究文学现象,那么由此产生的对文学的要求只能是看上去有理的,并且会把创作者简单划一,当做一呼百应的万能工具,从而在不知不觉之中,贻误了许许多多人才和独特的秉赋,把文学搞成非文学。

当生活需要作家深入地去体验的同时,作家则需要另一些人体验他们创作时异常丰富、又互不相同的内心状态。

(1)

我好像整日站在生活和作品中间。面对着生活,身后是作品。我觉得自己有如一个过滤器,朝朝夕夕不停地把耳濡目染的、千变万化的、丰富庞杂的生活吸收进来,经过一个十分特殊又繁复的过程,化成一部部作品。

这是个奇妙的过程。我自己都弄不清楚,许多同行也难以说清,更难表述得完全。

在这个过滤器里,不是所有的生活都能化成作品,哪怕是最精彩的生活片断,感受至深的人和事,也不见得能变成作品的一部分内容。而往往有些不经意留在记忆上的、久已忘怀的某些细节,在被某种触动引发起来,会成为一部作品至关重要的环节。我在阅读卷繁帙浩的义和团运动史料时,看到一条有关刘十九的性格的记载。据说这位年仅19岁的著名义和团首领平时胆子极小,总担心有人暗算他,必须由8名武装的团民护其左右;而战时他却一反常态,出生入死,骁勇无比。这个简短的记载引起我极大的兴趣。它并非一个特殊性格的标记,而给了我一个有血有肉的富有个性的活生生的一团感觉。然而这孤零零的过少的记载,难以成为我用想象和虚构把它发挥成一个饱满的具有艺术生命的人物的史料基础。这团感觉就一直保留在我心中。

好像云,飘忽忽,凝不成雨。有时想到这么好的性格细节用不进作品中去,还有点怅然。当然,积存心中的这种待用的储料远不止一个或十几个,简直多得无穷无尽。

每时每刻,作家都会从生命中受到触动,获得感受,取得发现。这发现,大大小小,千千万万。大到对历史的认识,人生的总结,社会的特征,一个城镇的面貌,一代人的希望与症结等等;小到一个人有独特意味的习惯动作,某只小猫小狗与众不同的习性,不同季节和时辰中一景一物的形象,不同人家中的不同生活方式、起居习惯乃至家具摆设。各种能够区别他人的独特的眼神、嗓音、服装、发式、皮肤的质感和皱纹,更复杂的是人们千差万别的内心状态。这些发现,都是鲜活的;即便是理念性的,认识上的,判断出来的,也都带着感受的色彩。作家就是这样‐‐敞开心扉接受大千世界给予他的各式各样、无穷无尽的信息,一律来者不拒,厌恶的也一样接受。当然这信息,有的明瞭,有的含混,有的清晰,有的模糊,有的深刻,有的浅薄。

所有生活,只要是可视的、可听的、可嗅的、可触的、可尝的、可感的,全都分解成或强或弱的信息,输入作家心中,积存起来。但是作家使用这些材料时就决不按照输入时的顺序。这由于,这些材料不是强记和硬背下来的。

它们大多是给感受到的。感受得到的东西大多是自然而然的,不自觉多于自觉的。一大堆杂七杂八压在一起,谁知哪个细节忽然被利用起来。在这些材料中,不分什么重要或非重要的;没有主次,投有轻重,没有级别,只要是迫切产生的艺术生命所需要,它就是最重要的、最珍贵的、最有价值的。

1979年,我在战火方熄的云南边境一带跑,听到和见到许多催人泪下的细节和故事。一时产生创作冲动,但怎么也汇涌不出一个可以牢牢抓住的人物形象,或是可以信笔挥洒的题材。我还听到几个十分完整的故事,却始终变不成文学作品。

创作欲结不了果儿,一时我真怀疑自己的才能。这其间,我在云南边防部队听到某一排战士,在开战前夜吃过晚饭后,一起将饭碗砸得粉碎,誓决一死。这激动人心的强烈的一幕,一直保留在我心里,谁知半年后竟然跳进我的长篇历史小说《神灯》中去,成为我所描写的1870年天津教案中,一个因烧教堂而被李鸿章砍了头的义士,与他的朋友诀别时的情节。

这个情节帮助我把这一场面悲壮的气氛强化了。前面所说的关于刘十九那个奇特的个性细节,也用到这部书中红灯照的女首领黄莲圣母林黑儿的身上,有助于增强这一人物的传奇性和神秘感,丰富了她个性的血肉。

在伏案写作时,大脑所有的细胞都活跃起来。在记忆中库存的细节,就像修配工零件箱里绞成一团的乱七八糟的各种轮儿、钉儿、齿儿、钩儿、珠儿、片儿,平时撂着没用,此刻翻来翻去,不知哪个忽然有用,并且恰到好处。自己至爱亲朋的一个表情特征,也许会用到作品中某一个可鄙的小人的脸上;童年时代留下的某一个情景,也许会变成笔下的与其完全无关的生活画面。昨天才刚感受到而记忆犹新的,不一定马上合用;早已淡忘的什么细节,忽然信手拈来而成为虚构的艺术生命中最闪光的部分。比如,我写《啊!》中老右派秦泉喝水时咽水的声音分外响,这是我外婆的一个特别的习惯;我所描写爱抽烟的秦泉&ldo;有时烟缕钻进他花花的头发丝里,半天散不尽&rdo;,那是一个老同事给我很深的印象,不知怎么都融合到这个政治巨石下的人物的身上。

作家在感受生活时,是把生活打碎了,像碎块和粉末一样贮存起来的。

在塑造人物时,再把这些碎块重新组织起来。每一个场景,每一个人物形象,都是从生活中无数人与事中间提取来的。这就难免有人在人物身上发现自己的某一个细节特征,误以为作家在影she自己。

作品中的人物不止于模样、动作、音容笑貌;他处在特定的矛盾中,要产生心情、念头、欲望、想象等各种心理状态。在成功的文学作品中,往往作家设置的矛盾,激化人和人之间的冲突,有时还展现出人物自相矛盾的心理的两方面或几方面。

饱满而具有实感的人物形象就在这种矛盾中站立起来的,这里所说的人物心理,当然不止于简简单单的喜怒哀乐。如果作家本人对各种各样的人丰富的内心没有体验(或感受)过,就无法把人物的内心世界表现得准确和充实。人物的饱满,主要指人物内心的饱满;人物的真实,主要指人物心理的真实。表情是心理活动的痕迹,行为是心理活动的结果。

于是,作家的贮存中,还有许多纯粹无形的贮存。即情绪、气氛、心理、感觉和感情的贮存(有人称为&ldo;积累&rdo;)。这种材料的贮存方式,更多是不自觉和下意识的。感情只能感受到,感觉只能感觉到。一个作家只要有丰富的感觉,又能记住这些感觉,才能掌握住使笔下的一切都能栩栩如生的根本。

任何事物都给人以感觉,包括阳光、空气、风,以至无生命的石形、木纹、水波等等;人的内心状态中许多东西只能被感觉到。连真实都需要感觉,所谓真实感。

在文学艺术中,真实感比真实性更为重要。一个经历过的场面,日久天长,可能会将其中许多细节和情节忘记了,但如果对那场面特有的气氛还能感觉得到,便可以另外设想一些情节和细节,将那场面的真实感表现出来。比如我写《啊!》时,心里有无数桩十年动乱中知识分子坎坷命运的故事。但一桩也没用。《啊!》的故事纯粹是虚构的,但故事中所写的那个时代的气氛,人的心理状态,人与人之间的互相感觉,却是我切身体验过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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