最后还是苏老妇最先冷静,用力抹掉眼泪,把始终安安静静的小孙女抱过来,深吸一口气,“公文已经下了,怎么哭都没用,只要还有一口气,咱就得好好活着!老大,老二,去镇衙领流籍!月兰,大香,收拾重要东西,今天咱就得出发,否则上面追究起来,咱们就是罪加一等!”顿了下,她神色又冷厉下来,眼睛环视一遭,“外面说的那些浑话听听就算,甜宝姓苏,是我苏家人!谁敢信了那些鬼话,别怪我秋后算账!”“娘,您不用特地打杀威棒,我们晓得!”“哼,老婆子偏不信邪!什么狗屁灾星,咱甜宝要是灾星,所有灾老婆子一人扛了!”一句话震荡人心。苏家老小立刻铿锵应话,“一起扛!”刘月兰泪眼迷蒙,呆呆看着婆婆,心头苦楚渐被感激取代。只要有婆婆在,这个家就有主心骨,不管在什么地方什么境地,家都不会散!这一瞬她突然觉得,流放便流放,也不是什么天大不能过的难关!人与情甜宝能感受到家里的彷徨压抑,但是无法产生共鸣。她也不知道接下来将要面对的是什么。于她而言,大抵是家里人带着她换个地方继续生活,或者能活,或者能死。没什么所谓。哪种结果并无差别。倘若能死,反而正合她意。就是这天气,是真冷啊。没了遮挡风雪的屋子,没了取暖的火盆,即便穿着新袄子,被大人抱在怀里,甜宝依旧被冻得小脸发僵,瑟瑟发抖。苏大苏二去衙门领了流籍,一大家子带着简单行囊,把苏老汉跟甜宝、三个小崽子一并放到木车上,沉默启程。苏老妇是家里看起来最快冷静接受现实的一个,饶是如此,扭头看着渐离渐远的曾经的家,依旧忍不住潸然泪下。苏老汉抱着甜宝坐在木车上,也呆呆望着家的方向,整个人仿似又苍老了十岁。“爹,娘,衙门那边不派人亲自押送,我们要自己在规定期限内赶到雍州,否则要受罚。”苏大闷声道。苏老妇点点头,哑声,“走吧。”雍州离大槐村千里之遥,撇开路途险阻不谈,顺利的话他们也需走上两个月。官家给的期限是开春三月前赶到,他们的时间并不充裕。沿着家门口泥泞小路一路走到村口,一大家子在看到候在那里的人群时怔了怔。是大槐村村长并数十个村民。“苏老弟,妹子。”村长姓郭,年纪比苏老汉还有虚长几岁,他行道木车前,从怀里掏出一个小布袋子塞到苏老汉手里,“村里以前从没出过这么大的事,村里人话赶话说的那些你们别放在心上,大家其实并无恶意。你们这一去,以后想到再见面怕是难了,这是村里人一点小心意,希望你们……一路平安。”“郭老哥,这不成!你把东西拿回去!”苏老汉触到布袋子,就掂出里面装的是银钱,慌忙想要退回去,被村长按住手。“这种时候就别推辞了,雍州远得很,你们路上要用钱的地方少不了,就让我们尽尽心意吧,啊?”老村长嗓音渐渐哽咽,红了眼眶。这时在后方踌躇的村民们也开始接二连三走上来,有闷声不吭的,也有三两字黯然道别的,各人手上都拎着东西往木车上放,很快把本就不大的木车塞得满满当当。有还热乎的馒头,咸菜缸子,用油纸包好的烙饼,有晒干的山珍野味,有刚纳好的鞋,以及特地整理出来的干净的衣物等等……就连前头刚跟苏老妇大吵了一场的碎嘴妇人都来了,往苏老妇手里塞了一包菜干,红着眼吭哧,“家里穷得叮当响,我把家翻了个遍,能用得上不易坏的也只有入冬后晒的一点菜干,你带上。……我说过的那些浑话,你就当是个屁,别往心上去。不是我说你,你也是个脾气硬嘴巴不饶人的,跟我吵就算了,去了那边可得改改,碰上硬茬子低个头不吃亏。”苏老妇嗓子发堵,凝泪一笑,“好。”所有恩怨罅隙,于此刻冰释前嫌。简单送别过后,一家继续启程,掩在皑皑白雪下的大槐村落在身后,渐渐看不到。“爹,娘,以后我们还能回来吗?”苏安跟两个弟弟扒在木车后沿,望着大槐村方向哭得稀里哗啦。“会的,还会回来的。”话虽如此,大人们心里都知道,这也仅仅是安慰孩子的善意谎言。这辈子他们都回不来了。……大槐村隶属禹州宁水镇。镇北外五里坡是去往雍州必经之路。刘月兰跟何大香娘家人都等在这里,前来送行。跟亲人相见没想到是这种情形,两个年轻妇人痛哭失声。“大槐村来人通知,我们才知道发生这么大的事。担心赶往大槐村会跟你们错过,我们就提前来这里等着,正好撞上刘家兄弟也等在这儿了。”何家来的是何父何母两口子,皆哭得眼睛红肿。何母带了个大包裹,往已经满满当当的木车上堆,“家里没什么好东西,就是一袋子木薯粉,好歹能吃,亲家你们别见怪……大香、大香这死丫头性子大大咧咧憨得很,我知道你们对她都好,以后、还要拜托你们继续担待了……”几句话,何母哽咽得几乎说不完整。何大香看着猎猎寒风中,穿一身满是补丁的单薄短打,身形佝偻的爹娘,哭得说不出话。苏老妇上前,把何大香揽进怀里,颤声道,“亲家公亲家母你们放心,不管大香还是月兰,嫁进我家的媳妇儿,我都当亲女儿看待。也别说什么见怪不见怪的外道话,咱家现在这境况,你们还能有心前来送行,老妇已经很感激了。是我苏家连累了大香跟月兰。”“娘,别这么说,我嫁进苏家就没后悔过!”何大香抹泪,刘月兰也上前,道,“既是一家人,便没有什么连累不连累的,去了边地,咱一样能过得好好的!”刘家来的是刘月兰大哥二哥。看出自家妹子是要跟苏家同进退了,两人把原本想说的话压了下去。两人也带了东西过来,半袋子自己烧制的碳,算得是精贵东西了。临别前,刘家老大又往刘月兰手里悄悄塞了几十个铜板,“这是我跟老二打短工攒下的,你嫂子不知道,你拿着应急用。爹娘身子不好我没让他们来,原本是想带你回家,也算是条退路,但是你既有主意,定不会听我们劝……去吧,家里不用操心,我跟老二会照顾好爹娘。”末了,兄弟俩还特地凑到木车前,看了眼还未谋过面的外甥女。甜宝也睁着乌溜溜的眼睛看他们。亲人分别的痛,甜宝不懂,但是她胸口有点闷。她好像不太喜欢看阿爷阿奶还有爹娘他们哭。木车再次骑行,车轱辘轧过雪地发出嘎吱嘎吱声响。站在原地目送的人,逐渐变成小黑点,最后消失于茫茫天地间。空气持续沉闷。甜宝在襁褓里转了转小脑袋,皱眉片刻后,小手微动。熟悉的咚咚物体落地声,让闷头前行的苏家大人们集体僵了下。众人缓缓低头。果然,脚边雪地上,眼熟的漂亮的梨子果又在滚动。“……”这个场景,莫名打破了众人的低迷。“甜宝,小祖宗诶!别顽皮!”“……娘,这像不像小祖宗在哄我们高兴?”“这是能玩的吗?瞎胡闹!快捡东西!”一阵鸡飞狗跳,从中午开始就层层压在苏家人头上的压抑短暂消失。苏秀儿来到,半神仙日子数日跋涉行走,苏家人终于到达禹州交界驿站。一家子在驿站附近找了处空地暂作休整。因为囊中羞涩,一家子沿途风餐露宿,多日下来个个灰头土脸,乍看像逃难的难民似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