航班计划不断变动,这天夜晚要执行两个航班。赶回酒店来不及了,王泳决定留在机场通宵。
跟她头天来相比,机场滞留难民更多了。外国人多了,中国人也多了。
现在,撤侨航班二十四小时运转。胡昊不在,没有人跟她轮换,她只能硬撑,每天见缝插针休息三四个小时。不敢照镜子,害怕看到吸血鬼般惨白的脸。小小停机坪上,每天迎接送走八九架撤侨的飞机。
飞机下,上百个同胞排成一列,等候二次安检。大太阳下,印象航空的安全员西装笔挺,弯腰打开手提行李,用手持安检仪细细扫过。这一动作,重复两百多次。汗水从他们的脸上流下,淌入脖子里,成为衣领上的汗渍。王泳走过去问,为什么不把西装脱下。
“代表公司形象嘛。”那人说完,又挺了挺背脊,“还指望代表中国帅哥界呢。”
王泳站在停机坪上,在小本子上记下运行数据。最后一个数字,怎样都写不出来,没水了。她从裤兜里掏出另一支笔,继续往下写。
一阵风刮来,她听到停机坪上一阵喧嚣,尽管不懂语言,但他们一定在喊着“留意飞机别被硬物刮蹭”。风刮到她指尖,刮到掌中的本子上,翻到好几页,她看到前面胡昊的字迹。
胡昊,他现在在哪里呢?
他说去接两趟同胞就回来。距离他说这话,已经超过40小时了。他早该回来了。
第35章【撤侨1-8】这是很有意思的
送走今晚第一个航班,下个航班将在四小时后。
回酒店,来不及了。现在就睡的话,应该还能睡上三个小时。
王泳在机场绕了圈,看地上那些撤离人员来不及带走的毛毯。她素有洁癖,但这时来不及多讲究,只挑了条没那么脏、味道不那么重的,卷起来就往国际到达厅入口处走。那里对着跑道,能够看到飞机。
铺好毛毯,调好手机闹铃,她蜷身躺下。当地蚊子多,驱蚊液早已用完,她随身携带的这瓶是让机组帮忙带的。阖上眼刚睡一会,听到有人过来喊。睁眼一看,是机场执勤人员。
那个当地人,叉着腰说话,等王泳站起来,他发现好像是个女孩儿,态度缓和下来。
王泳搞不清楚他说的是哪国语言,但“护照”还是听得懂。她从身上掏出护照,递过去。对方翻开一看,“喔,中国人。”
他将护照递回给她,居然笑了笑,说了句“nihao”。又用英语夹杂法语,让她小心一点儿,说这里人多。王泳有点小感动。
她不敢浪费时间,赶紧入睡,又不敢睡沉,生怕错过航班。迷迷糊糊睡着了,梦里都是烽火,她看到中国人排着长队,从遥远的的黎波里跋涉到突尼斯。路上不断响起爆破声。
撤侨航班越来越密集,王泳经常赶不上大使馆为他们准备的饭菜,每天吃饼干泡面,加上睡眠不足,额头上的痘痘一个个往外冒。
她听阿成的话,早已将头发剪成男孩儿样,穿着宽松的衣服。不说话的时候,外国人大都以为她是中国的少年。“你怎么又瘦又小?以后怎么娶媳妇?”他们用法语问她。她听不懂,一个劲儿笑着点头。
她已经不怎么回酒店了,不是在机场,就是在使馆前线指挥部,跟其他人联合办公。那里有电脑,有网络(只是常断),有传真机,有电话。她一人一桌一杯水,就是一个运控分部了,时时与远在中国的总部保持联系。
恍惚中,她有点觉得自己仿佛实现了昔日的记者梦。啊不是的,她才不想去跟踪街坊新闻,采访肉菜市场最新动向。她喜欢在现场。她跟公司总部连线,信号断断续续,仿佛远处是国内的观众,正守在电视前,通过这破信号,观看“本台特派记者王泳……从突尼斯……发回……最新消息……”
当然不完全是炮火连天的消息。
那天下着雨,她撑着伞,护着一名空警将食物往下面搬。那空警很年轻,一路搬东西一路碎碎嘴:“我之前飞过非洲维和航班,每次遇到什么困难,你就给当地人一些可乐。可管用了。如果不行的话,就塞美金。”
王泳笑了笑,将伞往他那边移。
“哎你别笑,这真的!”他正在说他上次的经历,舷梯上有人喊着什么。风里雨里,他跟王泳说着话,好一会才发现那人在喊他。
“别管他们!肯定是让我少点废话。”他嘻嘻笑着,弯腰将东西放在小推车上。
转过身,舷梯上站了个乘务员,手上拿着手机,冲他直挥手,说了句什么。
雨声很大,伞柄在王泳手中摇摇晃晃。
他笑着吼回去:“你说什么?”又扬扬手,“别光愣着,快继续搬东西呀你们!”
那乘务长急了,风一刮,将她雨衣上的兜帽吹落。雨水打在她脸上,风声将她的声音往下送来:“你老婆刚生啦!是闺女!”
刚才还一路碎嘴说笑着的空警,一下怔住。王泳看到他一手搭在舷梯扶手上,弯下腰,大声笑了起来。
套用《枕草子》式的话。这是很有意思的。
还有其他有意思的事。
比如,机组告诉她,希腊、土耳其空域的管制员,在密集的中国撤侨航班飞越时,在频道里直接用“nihao”跟他们打招呼。比如,她在另一个撤侨航班上,又见到那个跟老妈长得很像的乘务长。她上前跟对方打招呼,对方笑了:“你是认识我姐吧?”原来是孪生姐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