姜涟漪没撒谎,她的确在敞篷车里吹冷风,风把她的头发吹得翻飞,糊住了她的眼睛,她不适地眯上眼,去挑眼前的碎发。萧清浅的声音被风带进了她的耳朵里:“你和哪个同学一起开的公司啊?”经年累月的空洞,被风呼啦啦地吹得直响。她拉住头发的手不自觉顿住了,竖起耳朵去听,生怕手上的动作太重,稀释了回答。她对越淮早已没了当初的少女情怀。只是单纯地想知道。那个温暖了她岁月的少年,是否一如当初璀璨?是封落的声音:“高中同学,说了你也不认识。”萧清浅拍打封落大腿的声音传来,听起来动作并不重。封落假意嘶了一声,讨饶道:“谋杀亲夫啊。”说完,他看了一眼后视镜,补充道:“对了,你不认识,学霸认识啊——”姜涟漪的心绷紧了,她睁大了眼睛。听他继续说:“越淮记得吧?”姜涟漪如释重负,所隔经年,他仍如当初耀眼。她颔首:“记得。”封落毫无察觉,还在说:“也对,谁会不记得越淮啊?当年他可是校园风云人物,年年拿第一次见到越淮。不是在高中,而是在她初三的那个暑假。母亲徐纯确诊肺癌,住进了医院的住院部。短短几个月,徐纯体重骤降,从微胖的中年妇女转变为一把骨头的癌症患者。父亲姜旭升白天要工作,晚上也常常不见人影,不知去了何处。姜涟漪放假后,多是由她陪伴徐纯。病房是双人间,另一个床位睡的是一位年迈的老奶奶,老奶奶一天大半的时间都在睡觉。神奇的是,她睡觉没有任何声音,就像去世了一样,没有任何生命体征。下午,徐纯睡着了以后,姜涟漪坐在一边,呆呆地望着徐纯出神,她生怕徐纯睡着了再也醒不来。明明阳光那么明媚,她却仿佛身处世界末日前的阴雨天一般。不同的是。下雨的,是她的眼睛。难过到极致,她总会情不自禁地哽咽。担心自己的哭声吵醒徐纯,姜涟漪走出了病房,前往天台。她没有任何轻生的想法。只是空旷,能给人带来一种荒谬感,只要身处其中,好像做出什么事情都不奇怪。天台没有人。姜涟漪蹲着,缩在围栏的夹角中,把头埋在膝盖里,哽咽个不停。她陷落在自己的世界里,不能自已。直到把眼泪流干,姜涟漪抬起头,她能感觉到,她的眼睛肿得只剩一条细缝,因为她的眼皮重重的,她看到的世界也比往常小得多。在泪眼朦胧的小小世界中,她看见了一个少年,站在不远处,一瞬不瞬地盯着她,仿佛是担心她要做出什么轻生的举动。她着实太难过了,没有发现天台何时多了一个人,更不知道他在那站了多久。少年朝她走近,姜涟漪愣愣地看着他,视线越来越清晰,她看清楚了对方出众的皮相、漂亮的桃花眼以及抿直的薄唇。姜涟漪懵了几秒,后知后觉地开始尴尬。所幸,她留着刘海,刘海被汗浸得像老旧的拖把一样,左一条、右一条地黏在她的额头上。她戴着口罩,只露出肿胀的眼睛。和她平时的模样判若两人。这些都像面具似的,给她戴了一层保护套。少年走到她跟前,挡住了太阳,在她身上投射出阴影,他很高。她马上反应过来,用手左右抹了一下脸上的泪痕,然而无济于事。少年一边蹲下,一边从口袋里拿出一包餐巾纸,细长的手指从中抽出了一张,递给她。姜涟漪没来得及思考,一只手已经下意识地接过了,又下意识地用它擦眼泪。纸巾中有股绿茶的香味,沁人心脾,在夏天格外好闻。姜涟漪朝他道谢:“谢……”一出口,语气中满是哭腔,完全变了调,她有些说不下去了。少年有着洞察人心的观察力,或许说是一种共情力,他接过她未说完的话,不太在意道:“不客气。”他的声音带着少有的少年气,干净又温柔。姜涟漪听得一愣,她讷讷地点点头,对上他清冽的目光,她不自在地撇开视线。少年仍未走开,他犹豫了几秒,还是开口多管了这桩多管闲事:“人生在世,总有许多挫折,没有什么过不去的坎。”少年顿了顿,观察着女孩的神色,见她没有露出抵触的神色,才继续说下去:“你现在年纪还小,有些事情现在看来过不去,在将来的你看来,不过是人生的一点碎石罢了……”跟绕口令似的,虽然他的声音很好听。姜涟漪听了个七七八八,终于恍然,他以为她想不开要自杀。也许是,对方一本正经的样子过于唬人,她听得认真,没有出声反驳。少年说得口干舌燥,把他听腻了的大道理全都复述了一遍,他蹙眉想了想,似乎是在组织语言。阳光正当好,空气燥热得不行。少年蹲在她面前,他蹲着也比她高得多。不偏不倚地为她挡住了阳光的炽热。阳光大面积地晒在他的背上、头上,他没有任何牢骚,就像感觉不到热似的。可他明明很热。姜涟漪看着少年额前细碎的汗水从无到有,又慢慢滑过他细腻的皮肤。他的眉眼间全是专注,仿佛在解什么奥数难题。说了太多的话,他的唇有些干了,却还是时不时挤出几句安慰。她的心也跟着漏了一拍。意识到自己盯久了,姜涟漪慌乱地点点头,表示自己认可他的说法。见呆愣的女孩终于有了反应,少年眉眼一松,嘴角弧度勾起。姜涟漪目不转睛地看着他,心里想的是,他笑起来可真好看,桃花眼像漩涡似的,只一眼就能把人卷入其中。像是完成了大任务,少年眉眼止不住地轻松,笑盈盈地问她:“走吗?”姜涟漪盯着他起了干纹的唇,胡思乱想着,该涂点唇膏了。因而没听清对方在说什么。他说完了,温柔地注视着她,等待着她的回答。姜涟漪不知要回什么,她有些懊恼,本来在他面前只是个哑巴,现在还多了个傻子。少年以为她还没想开,看她一副要哭不哭的样子,顿时手足无措起来:“晚点走也没事。”姜涟漪这回听清楚了,从简短的几个字中猜测出了前因后果。“走吧。”她急忙地点点头,低低地吐了两个字,声音沙哑又模糊,模糊得她都担心对方听不清楚。如果不是骄阳似火,她可能会自私地扮演一个落难者,让他多陪自己一会儿。可惜,她还不够自私。下一秒,她知道他听清楚了。少年松了一口气,朝她笑了笑,率先站起来。姜涟漪双手撑住膝盖,试图站起来,蹲得太久,她的双脚已经麻了。好不容易站起来,她情不自禁地摇晃了两下,仿佛下一秒就会四脚朝天,摔倒在地板上。少年连忙伸出双手,扶住她的手臂。待她站稳后,他马上收回了手。他的手很热,被他扶过的肌肤也变得灼热起来,像是被烫过一样。可她知道不是,是她的肌肤害羞了,自动红了脸。姜涟漪回味着转瞬即逝的感觉,看着他随意垂在两侧的双手。显然,他们的感觉完全不同。他的手随性地摆着,只是举手之劳的事,他没有当成一回事。少年似乎以为她只是腿脚麻了,正在等待着她缓过劲来。她的眼睛太肿了,导致她不能自然地睁大眼睛,去看他的脸。只能抬头看,可是抬头,又过于奇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