苏大苏二就地取材搭灶起锅,他们停歇的地方旁边是座枯树林,烧火的树枝随地可捡。至于吃的,一把提前用雪泡软的木薯粉,一把菜干,就够全家吃一顿了。刘月兰跟何大香也没闲着,另起锅煮雪,顷刻一锅热水出炉,先给老人孩子擦脸净手。交界驿站在他们侧前方数十米,驿站门前停着马匹、马车,旅客不多,却也热闹。即将年关,驿站悬上了红灯笼,年味厚重。苏老妇跟老汉一块坐在木车旁大石头上,怀里抱着甜宝,膝前三个不谙世事的小崽子嘻哈笑闹。老夫妻俩看着那方随风轻晃的红灯笼,沉默不语,“爹跟娘挂心秀儿呢吧?”何大香心头酸涩,低道,“往年过年,到了年初二秀儿就会回来,一家子齐齐整整热热闹闹的……这次出事咱走得急,连秀儿最后一面都没见着,唉。”刘月兰躬身往土灶里添柴,低应,“秀儿是外嫁女,幸免被牵连。咱家这种情况,不见面比见面好,她在陈家那边,处境也不好过。”他们离开大槐村的时候,两人娘家人都来送行了,住在隔壁村的陈家人却没露面。这种急急撇清关系的作态让人心凉,陈家如此薄凉的品性,秀儿在那个家里能好过到哪去?刘月兰心头叹息,公公婆婆挂心秀儿,应也是看透这点。以前苏家没出事,秀儿尚有娘家撑腰,陈家对她不敢做得太过。现在苏家流放了,秀儿的后台等于垮了,一个弱女子无依无靠,在那样的婆家日后只会更难。烧水跟做饭的灶并排,妯娌俩的对话苏大苏二自然也听到了。“陈德那个王八蛋,当初上咱家提亲的时候装得人模狗样好话说尽!老子要早知道他是个耳根子软的怂蛋,他压根别想踏进咱家门槛!”苏二捏着柴火瓮声低骂。苏大把他手里的柴火抽走扔进灶里,“行了,都闭嘴,还嫌爹娘不够心烦的?咱现在泥菩萨过河自身难保,秀儿起码还能待在岸上。往后的事情,只能往后再说。”两对年轻夫妻交谈音量极低,和在十二月刺骨寒风中,离得稍远便叫人听不清。甜宝往爹娘方向淡淡看了眼,耳朵微动,举起小手去够阿奶下巴。失神中的妇人被娃儿小动作拉回神绪,立刻把她小爪子塞回包被里,“乖宝,别闹。”“啊。”娃儿乌溜溜眼睛看着她,张嘴啊出个口水泡泡。把脸色黯淡的老妇人逗得牵了下嘴角。“老婆子,老婆子!”一老一幼逗乐间,苏老汉突然支棱起腰板,嗓音激动,“你听到没?”“听到什么?”“秀儿!秀儿在喊爹、娘!”“净胡扯,这里离秀儿少说也几百里——”苏老妇不经意抬头,嘴里斥责戛然而止。随后,她豁地站起,眼睛死死盯着对面,嘴唇不住发颤。驿站往后延伸的官道尽头,一道身影跌跌撞撞往这边跑来,嘴里似在喊着什么。越近,声音越清晰。“爹!娘!”苏老汉也撑着拐杖站了起来,未语泪先流,“是秀儿,是秀儿啊!”苏大苏二此时也听到了呼唤声,齐齐激动起身朝那边看去。闯入视线中的年轻妇人,面容憔悴风尘仆仆,头发散乱,看起来比他们还要糟。三个小崽子认出了姑姑,又叫又跳的奔过去,“是姑姑!姑姑来啦!”甜宝在包被里又玩了个口水泡泡,淡定如老狗。姑姑还没出现的时候她就听到她的声音了。以前她耳朵没这么厉害的,又变成小宝宝后,甜宝发现自己身上出现好多奇怪的地方,不止耳朵厉害,眼睛也厉害,还有……甜宝两眼望天眼神无辜,小手在包被里触着一点点布料轻轻一勾。刺啦——包被里料裂了个口子。甜宝若无其事把小手放开。只要她不承认,就没人知道这坏事是她干的。她这边坏事悄悄干完,那边苏秀儿跟家里人也抱头痛哭完一场了。“爹,娘,我跟你们一块去边地!”苏秀儿抹掉眼泪,嘴角扬起,“我跟陈德要了休书,以后跟他们家再无干系,只要能跟爹娘在一块,流放我也开心!”苏老妇红着眼,手用力拍打女儿的背,“你这傻妮子,傻妮子!”“娘,我不傻。家里出事的消息当天中午就传到陈家了,陈婆子怕被牵连,当时就变了嘴脸,骂我是不下蛋的母鸡,嫁过去两年都没给她老陈家生下香火,叫陈德休了我。”苏秀儿说起这些糟心事的时候,轻描淡写,“陈德是个耳根子软的,犹犹豫豫跟我说只要我肯让他把他表妹娶进门,他就保我在陈家有个位置。我没答应,直接跟他要了休书,从此跟他及陈家再无瓜葛。他想享齐人之福,我却不愿受这等屈辱。以后爹娘在哪我就在哪,我侍奉你们终老!”苏二硬声,“做得好!陈家一窝蛇鼠,你跟他们划清界限算是脱离苦海了!放心,爹娘有我跟大哥侍奉,二哥连你一块养!我还就不信了,不就是流放么?咱照样能活得好好的!”苏大也笑开,“秀儿,你这回真没来错。别看咱灰头土脸的,小日子是以前找不到的自在逍遥!衙差看不上咱这种小人物,不愿意吃苦押送,让咱自己去边地领罚。没人管着,咱一路下来跟游山玩水似的,想啥时候吃啥时候吃,想啥时候歇啥时候歇,还不用干活!没想到吧?简直是半神仙的日子!”苏家一众,“……”片刻后,“哈哈哈哈!”一家子再次齐齐整整,苦中作乐,豁达的心态终于驱散了浓郁阴霾。林中阵阵笑声随风飘送,传入驿站。驿站内堂临窗的食桌,正在喂娃儿吃饭的年轻美妇被窗外笑声吸引,扭头探去,“是何人在那边喧闹?”贵人相助“一群刁民,官家驿站门前岂是你们能随意喧哗的地方!赶紧收拾了这些破烂滚蛋!”林间空地的欢乐氛围,被一声暴喝打破。一个衣着光鲜的中年男人带着两个小厮冲了过来,凶神恶煞。苏家人刚刚齐聚,哭哭笑笑过后正准备吃东西,紧着吃完了好继续赶路,没成想就遇上了这一遭。苏大苏二年轻气盛,听到对方冲过来无礼咒骂赶人,起身就想跟他理论,被苏老妇及时拦了下来。“这位官爷实在抱歉,我们这就离开。”苏老妇忍着气伏低作小,眼神示意儿子儿媳收拾东西准备离开。对方一看就是有些背景的,他们这种小老百姓得罪不起。她本意是想大事化小,息事宁人,想着自己低个头做足姿态,对方只要不继续相逼,事情也就这么过去了,没成想对方压根不这么想。看出了苏大苏二两人眼底的不服气,中年男人冷笑一声,“等等,你们是从什么地方来的?要到哪里去?把通行路引拿出来看看!瞧你们这身叫花子打扮,可别是四处流窜作案的流民!我朝有令,若遇身份不明的流民,可将其押送衙门受审。若遇反抗,则可就地打杀!”自古民不与官斗,百姓对官有着天然的畏惧。苏老妇平时再泼辣,也被中年男人的话吓白了脸,苏家三个小娃儿更是被吓得紧紧抱着爹娘哭了出来。“官爷明鉴,我等并非流民!”苏老汉慌忙上前,携一家老小跪下,颤着手从怀里掏出带有官印的流籍文书,双手上举递出,急声道,“小民一家姓苏,受远亲连累被判全家流放,眼下正是去往流放之地中途。我等虽是待罪之身,但是家里老老小小皆清清白白,从未犯过事,绝非四处流窜作案的流民!”眼下情形,容不得他们不自揭身份暴露。北越律法确实有明文规定,对不明身份的流民,可送官,亦可打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