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们二人隐藏在人群之中,两只手颤抖地紧紧抓握在一起,渗出冰凉的汗。“焕臣,今日……我们能如愿吗?”“万事俱备,只欠东风。”这边厢,忙活完客栈事宜的张坦也赶过来凑热闹,他拼尽全力拨开人群,好容易挤到了沈忘和程彻身边。“沈……沈解元……”他抹了一把头上的汗水,讨好地弯着腰:“漪竹姑娘的大日子,倒是把全县人都引了来,我来的路上几乎没见着人,谁想都挤在这儿了!”“掌柜的,这位漪竹姑娘是何来历,竟能惊动全县百姓为她梳拢?”沈忘问道。张坦闻言,立刻挺直了腰板,侃侃而谈道:“这位漪竹姑娘来头可大了,虽然不知她是如何入得欢场,但甫一露面,便艳惊四座,光是“点花茶”这一项,就重逾百金!去年京里来了位贵人,给江南五府的欢场都来了一次“评花榜”,咱们靖江县的漪竹姑娘可是得了状元!”所谓评花榜,即是模仿科举考试的功名头衔来排列名妓等次,也分一、二、三甲,一甲三名自然便是状元、榜眼、探花,漪竹姑娘能独得花魁,可见其艳名之重。张坦兴致勃勃地说完,却觉出几分不对劲来。沈忘此次进京正是赶考而去,他却在一位解元面前,大谈特谈名妓中的“状元”,这不是指着和尚骂秃驴,让人下不来台吗?当下面红耳赤地俯身作揖道:“我这张臭嘴……沈解元莫怪莫怪!”沈忘连忙扶住都快趴到地上的张坦,轻笑出声:“这有何妨,才貌皆是天赐之物,又岂能分个谁高谁低?就算真能分出胜负,我区区一介解元,这位漪竹姑娘却是花中状元,自愧不如的该是在下。掌柜的倒是该给漪竹姑娘请罪才是。”张坦小心翼翼地抬头看向沈忘,那谪仙人般的青年男子笑容柔和,毫不作伪,直令他觉得如沐春风,当下也学着沈忘的样子,咧开了嘴。程彻也垂头看向沈忘。他程清晏平生有三大恨,一恨苍天如炉,二恨官场贪墨,三恨儒生负心,是以天天混迹绿林,从不和官府中人打交道。在他看来,大块吃肉,大口喝酒,快意江湖是比封王拜相更得意潇洒之事。可这沈无忧却让他彻底改变了对读书人固有的印象。沈忘虽是手无缚鸡之力,却才比天高,更难得心地纯善,温文不泯侠气,狂傲不减悲悯,颇得他的青睐。想及此,程彻朗声道:“我倒是看这状元不及你,这等了半天都看不着脸,哪有我无忧兄弟坦荡。”程彻声如洪钟,竟是堪堪压过了鼎沸的人群,让前面几人为之侧目。其中一人显然是漪竹姑娘的拥趸,正欲破口大骂,猛然回头,却看着程彻一愣。这人正是之前在人流中被程彻踩了脚的男子,冤家路窄,竟是又遇上了。那男子尴尬地回转过头去,心中将这个憨憨傻傻的大个子骂了个狗血喷头。程彻倒是没有察觉出有什么异常,还乐呵呵地冲沈忘笑。沈忘有些无奈,这次查案本就是和官府对着干,他只想低调行事,便冲程彻做了个噤声的手势,转头低声问张坦道:“掌柜的,这等了许久,梳拢的许老爷怎么还没到?”张坦也面露疑惑:“可不就是?我赶过来的时候还以为自己会错过呢!这漪竹小姐已经等了挺久了吧?”程彻眉眼一扬,脸上已有了几分薄怒:“既是许了人家姑娘,又弄了这么大阵仗,自当是不该误了时辰,让姑娘久等才对。他若是惧怕家中妻儿,那便应克己守礼,不该招惹这状元姑娘。敢做不敢当,那许老爷住哪儿,要不我把他抓了来?”沈忘被好管闲事的程清晏气乐了,正欲劝阻,却听见身后的人群如同慌张的蚁群般不断向前推挤,河岸上伫立之人众多,后面的人往前涌,前面的人却不得不止步于河畔,再难往前行一步。当是时人头攒动,摩肩接踵,慌乱莫名。沈忘和张坦被挤得一个趔趄,差点儿摔在地上。程彻急了,用铁塔般的身体护住二人,冲着推搡的人群怒喝道:“做什么!莫要挤了!”若在平时,就程彻这凶神恶煞的态度早就让周遭的人群退避三舍了,可今日偏偏没有奏效。只听距离街巷最近的人堆里爆发出惊天动地的尖叫,恐惧如同瘟疫般迅速在人群中传递着,一浪高过一浪!“尸魃杀人了!救命啊!尸魃杀人啦!”尸魃之祸(十一)商会的许老爷将红得发烫的脸靠在冰凉的轿壁上,舒服地哼哼了两声。他本就不擅饮酒,今日更是破例多喝了两倍,是以晕得厉害。没法子,他就是高兴,他就是要让全县的百姓都亲眼见证他的得意。只要再走过这条长街,那花中状元,那位多年来都无人能够染指的清倌人漪竹姑娘,就是他的了。想起漪竹姑娘那不同于凡俗的玉洁冰清,他不由得胯下一热,兴奋难抑地连打了两个寒颤,一抹卑琐的笑意从牙缝间钻了出来,扯动了他的嘴角,像是迎风招展的倭寇的帆。他等待这一日已经太久了。漪竹姑娘重逾千金的点花茶,是她盛名的起始。而他对于漪竹姑娘的觊觎,却远远早于那个时候。那还是在尹焕臣的宅子里,那逃荒而来,为奴为婢的少女跪着为他奉茶,只一抬眼,一低眉,便让他的半边身子都不听使唤,彻底丢了魂,也引出了接下来这般孽缘。而今夜,那比白兔儿还娇弱柔软的身子就要在他的怀里瑟瑟发抖,嘤咛求饶了,你让他如何不兴奋,如何不难耐?许老爷轻轻掀开轿帘,暮风带着花香拂在他的面上,让他看着那轿外侍候的老婢都顺眼了几分。那老婢是自己嫡子的奶娘,当年也是县里数得着的美人儿,许老爷念她孤儿寡母,年老色衰,无处可去,便也多留了几年。那老婢讨好顺从地冲他笑了笑,正欲说话,许老爷却只觉一股怪味儿扑面,当下便失了兴致,紧紧将轿帘闭合了起来。这人老了,味儿也跟着古怪起来。许老爷心中暗骂。突然,轿子猛烈地晃动了两下,紧接着狠狠掼在地上,差点儿把酒足饭饱的许老爷摔得吐出来。他强压下涌上喉管的酸水儿,正欲破口大骂,轿外的尖叫声却抢他一步冲入耳膜。“尸……尸魃!”他听见那老婢杀猪般地嚎叫,听见轿夫们争先恐后跑远的脚步声,心下疑惑不已。许是酒意上涌,此时此刻的许老爷尚没有感觉到惧意,反而好奇地撩开轿帘,自以为巧妙地透过轿帘掀开的缝隙向外看去。他看到长街之上有一双脚,鞋面脏污不堪,似是多日未曾清理过。由鞋面向上,是两条再寻常不过的浆染得粗制滥造的麻布裤腿,在晚风中徒劳地晃荡着。许老爷有些烦躁,他这边厢正着急为漪竹姑娘梳拢,共度春宵。此等良辰美景,竟还有人拦轿?火气上涌,他猛地掀开轿帘,却被面前的情景吓得一个字也说不出来。距他不过十数布,一个高高壮壮的男子正双臂前伸,表情木然地瞪着他。透过男人皱缩的眼皮,能看出他的眼球浑浊一片,像是在泥塘中滚过一遍的玻璃球,毫无焦点。男子的面色青中带黑,甚是可怖,紫色的怪异斑点附着其上。他就那样不闪不避,姿态僵硬地站着,平端着臂,笔直得让人心里发寒。许老爷的酒终于醒了。下一秒,他震惊地看到,那明显死去多时的男子双腿并用地弹跳起来,继而重重落回到地面,就这样可笑而可怕地跳着向他接近。咚……咚……咚……咚……肮脏的鞋底,有节奏地敲击着路面,仿佛点花茶那日,越敲越急的花鼓。咯……咯……咯……咯……泛黄的牙齿,慌乱地碰撞战栗着,逐渐将许老爷的恐惧带至最高点。